宁无虞生在泰南。
竹子溪睁开眼,入目的便是惨白的天花板和几颗被撕掉但没撕干净的星星贴纸。
他盯着那盏内部不知为何落上了灰的吸顶灯看了半天,感受着身体眨眼时的视觉阻隔,明白了宁无虞将自己送到了什么地方。大概是借用了副本的设计吧,这里换成是谁来,都会被困在回忆的幻境中,跟随当年的宁无虞一起,观看她短暂的人生。
如今竹子溪也学会了判别他人年龄的基本方式了。虽然他本就会根据骨龄判断玩家的年龄,但对于鬼怪,他一向不太清楚如何在对方没有自我介绍时进行推断。
根据玩家的记忆来说,大部分常见的鬼魂都是生前什么模样,死后就是什么模样。如果副本世界中存在修鬼仙的法门,那情况可能会复杂一点,让一部分鬼仙也学会变幻外貌和年龄大小。这方面的知识姑且不谈,因为宁无虞显然不属于鬼仙一道,只是个普通的有些副本权限的鬼魂罢了——好像也不是很普通。
总之,从她少女的外表判断,她死前的年龄应当不大。至于如何判断她做了多少年的鬼,玩家并没有告诉竹子溪答案。
尽管宁无虞各方面表现都时而幼稚时而成熟,介于青少年与成人之间,他仍不能武断地认定对方新死不久。
因为鬼怪与人类的生长周期是完全不一样的。实际上,生理情况也会严重影响心态。一个年至迟暮的老者如果换成青壮年的身体,即便他已有七八十年的阅历,恐怕也会和同龄人表现得不甚相似。
这个问题或许必要问问宁无虞本人了,只是现在竹子溪身处过去的幻影中,并不打算即刻脱离。
小宁无虞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像想起什么似的,淙淙翻滚下床,只来得及踢上一只拖鞋,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跑到了客厅。
沿途没有全身镜,只靠视野高低,在这样“跌宕起伏”的境遇下也很难判断出此时宁无虞的年纪。竹子溪略微释放了丁点念力,用第三方的视角看到了一张无比熟悉的稚嫩面庞,大抵四五岁的模样。
他的视线落在宁无虞的左眉上方,那里还没有江雨凝特意强调过的疤痕,于是他又试着查探了整座房子的情况,并没发现一个与她一模一样长相的姊妹。
双胞胎的情况竹子溪有所了解,知道对方不可能是还没出生。那么是被父母带出去了?还是说,其实并不存在这么一个人呢?
江雨凝曾说过宁无虞的疤痕是很小的时候留下的,“很小”在语言中并没有一个确定的范围,他甚至无法通过已知线索判断这孩子到底是宁无虞本人还是她的妹妹宁无霜。
好在,他有着场外信息,此人是还没留下疤痕的宁无虞无疑,只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要跌一跤或者碰一下留下那道疤了。从目前的情况看,她摔一跤倒在茶几上的可能性还挺大。
不过现在宁无虞并没有摔倒。她只是步伐匆忙了些,大体还十分稳当。
她匆忙赶到客厅一角的神龛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块于她而言十分硕大的石头,从旁边的香案上抽了三支香,不怎么虔诚,只能说不算太敷衍地拜了几拜,而后将线香插入了十分整洁干净的香炉。
做完这些不够,她竭力双手扒着柜子边缘,向上送去自己的身体,对着那三支香不住吹着气,希望它能够燃烧得再快一点。
可惜她哪怕是将自己吹得头晕眼花了,也不过是让香头断下几缕香灰,并未使速度加快多少。
就在这时,防盗门发出“咔哒”一声锁开的声音,两名长相与宁无虞十分相像的成年人疲惫地走了进来。
他们一进门便很快将视线转移到供奉着执岁的客厅西南角,趴在柜子上吹线香的宁无虞早在听见开门声时便快速滑到了地上,但她实在来不及前往别的地方,只能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父母,双手不知该摆在什么位置,紧张地不断绞着自己的睡裤。
母亲安静地走向了她,阴影缓慢地覆盖了她小小的身躯。宁无虞还没来得及捕捉到她身上的奇异香粉味道,和喊出那句“妈妈”,她就已看到了那三根连一半都没烧掉的香。
宁无虞感到喉咙一阵发紧,呼吸下意识凝滞,将自己憋得小脸涨红,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不敢抬头看,只能隐约听见几声装着线香的塑料袋子响动,知道是母亲把未燃尽的香拔掉了丢在一边,准备点上新的香来。
“啪”,“啪”,母亲打了几下才点燃香头,她没有跪拜,只是慢条斯理地一根一根地将香插在了宁无虞刚刚插过的位置上——香灰炉中还保留着拔出后留下的细孔。
这时父亲也走了过来,缓慢地蹲下,与浑身僵硬的宁无虞对视着,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小鱼睡过头了吗?”
其实没有。虽然竹子溪进入这个视角时看不出她醒了多久,但他能感受到宁无虞对上香一事的抗拒,大抵是在床上躺着做了很大的心理斗争,才在时限将近时匆匆忙忙执行。
宁无虞很想点头,但最终只是匆匆抬眼瞥了下父亲,就抿起嘴唇不再说话。
父亲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答案,与母亲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小鱼还是觉得妹妹……”
“我没有妹妹!”宁无虞听到关键词,立刻尖叫出声。
“你有妹妹,小鱼。”母亲弯腰试图把她抱起,宁无虞却退了一步后背贴上冰凉的墙壁,无声地拒绝了她。
母亲沉默着收回了双手,也蹲了下来,与她平视:“小鱼,妈妈十月怀胎生下的你们姐妹俩。”
“虽然你从来没有见过妹妹。”父亲接上了话。
“因为她很小很小,在你还没有记事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母亲交替着说道。
“虽然她死了,但是她也很爱你,很关心你,一直在天上看着你。”父亲眸光柔和,轻声诉说着。
“像那些星星一样。”母亲形容得宛如诗句。
“你要记得经常感谢她。”
“像感谢我们一样。”
“你……”
宁无虞终于再坚持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死命往父母中间挤去,想要逃离。然而父母二人一动不动,将她封堵在墙角,依然在喋喋不休地诉说着有关她应该感谢妹妹的话语。
她的哭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打在父母身上的拳头也是绵软无力,只能一遍遍哑着声音嘶吼:“我没有妹妹,我真的没有妹妹,我没有……”
之后不久,她的视线归于黑暗,大概是哭累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周遭是一片淡蓝色的世界。蓝色的床铺、蓝色的天花板、蓝色的窗帘,却不让人感到宁静,反而仿佛置身于广阔的海面之上,己身是一叶漂泊的浮萍。
宁无虞睡着前是哭着的,如今醒来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待看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后,一时又包不住眼泪,大声哀嚎起来。
房子的隔音应该没有那么好,至少在客厅的父母是能听到她的声音的,然而宁无虞哀嚎了至少五分钟也没有人进来安慰她。
竹子溪被吵得头疼,释放出念力看了眼二人的方位,发现他们正摸黑在客厅坐着,一动不动,只有窗外的一点亮光照射在他们的眼中,透出一点活人的感觉。
客厅墙上挂着壁钟,显示现在是八点多。厨房没有用过的迹象,他们就这么安静坐着,也没有做饭的意思。
成年人不吃一顿晚饭大概没什么影响,但对于四五岁的孩子,尤其是下午才哭晕过去的孩子来说,就有点残忍了。
宁无虞大概也感觉到了饥饿,逐渐收起了哭声,一边抹着发痛的眼睛和鼻尖,一边小心地打开房门溜了出去。
她对客厅的情形视若无睹,但并没有开灯,只是摸进厨房打开冰箱,踮起脚尖够下了一片即食面包。
她很快在厨房就把整片面包塞进了嘴里,艰难地咀嚼着,但实在咽不下去,直饮水在水池边上,位置太远,她够不到,只好将就着打开自来水喝了几口。
把嘴里的东西塞进胃里后,宁无虞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又去打开冰箱,拿下了一支牛奶,插上吸管小口地喝了起来。
鼻子因为哭泣喘不上气,只能一边喝着一边用口呼吸,但是牛奶很凉,跟凉气一起进了胃里,叫她忍不住“哇”地吐了出来,连同刚刚吃下的面包一起。
呕吐物中隐约有活物在涌动。宁无虞下一秒抬脚直接踩了上去,接着泄愤一样踩了好几下,最后不知怎地又流下眼泪,坐在原地抱着膝盖开始无声地哭泣。
没关紧的水龙头和外面的时钟一起发出“嗒嗒”的声音,是整个静谧夜里唯一的动静。
天光渐亮,再度清醒过来的宁无虞,躺在厨房干净整洁的地面上,下意识地又发出了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