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几时,临湖的逾白斋烛光未歇,自窗牖向内窥去,屋里数十位弟子伏案苦读,书声琅琅,没有半点杂音。
明日一早,教书先生还要抽查大半本的功课,可让弟子们叫苦连天。若是明日被检查到哪处不够熟悉,难逃先生劈头盖脸一顿骂。因而今日夜修,众弟子纷纷到场,点起灯烛来。入夜后,逾白斋鲜少如此亮堂。
斋长举书苦读,想在明日检查中给先生留下最好的印象,甚而都忘了例行点卯。
不过往日这位斋长也知同窗们来斋内夜修大多不准时,眼下才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何况周围声浪不歇,想必到场的人“只多不少”。
弟子之一的萧秋自然也深知斋长日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打从月升起,她就没踏进书斋半步,而是悄然“飘过”,沿着湖边青石板信步而行,顺带消食。
甚好,同窗们都忙着准备功课,看来今夜不会有人来打扰她。
又至既望之时,举目便见一盘皎洁流光、粼粼璧玉映于玄青中。
萧秋随意薅来一把狗尾巴草,边走边将绒毛一点点拨去,玩秃了一根再换一根,就这样沿湖走出许久,直至看不清他们这些外门弟子所居的临江馆,才缓缓慢下脚步。
说起来,萧秋先前也去过好些个能算得上“名门”的地方听学,直至近一月为了考“御剑令”,才来到曹府……
曹府单是沿湖这一片地方,就远比她曾去过的各家总和还大,更别说环湖都是曹氏的地盘……
与她一齐来曹府听学的弟子,刚进门时,无不惊叹曹氏府邸之繁华。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立于湖畔处;雾气弥漫时将碧波隐匿,不见尽头。
中原的世家子弟们都说,曹氏贵为“世家之首”,其府邸就算真修成一座城也不稀奇。
萧秋与各家子弟初入曹府时,确实都为府内景致吸引。
但又有不同。
这些世家子弟做惯了曹氏一族的拥趸,自然其间一花一草的繁茂都为他们各家所景仰。
而萧秋看后,却默默在心中记上一笔——曹氏骄奢淫逸。
曹氏族人要是知晓自家被一个小姑娘“惦记”上,当初就肯定不会让……
好吧,他们还是会将曹府大门敞开,恭迎萧秋前来听学。
只因萧秋背靠的是皇族,还是已摄政十余年、如日中天的衷秦王一脉。
岁月变迁,过去的曹氏有本事环湖立府,如今却失了与衷秦王针锋相对的底气。
衷秦王刚一将人带来曹府,里头人马上一拥而上送萧秋姑娘进府,好吃好喝供着,就怕节外生枝,在算盘外伤了与王爷的“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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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顶处玉盘高照,沿湖都亮堂不少。萧秋今日逃了夜修,闲心大发,不知怎的生起绕湖闲游一圈的念头。
先前都只是在临江馆附近走走看看,如今走远了才觉风光不同,虽说是初次路过,看着却有些熟悉,也是这种隐约之感,推着她不断往前走去。
手中的狗尾巴草已然叫她失了趣味,萧秋索性往堤岸处一大片比她还高的芦苇荡去。
她最惦记曹府湖边肆意生长的野草,尤其是这沿湖望不到头的芦苇荡,提剑前来,手起刀落间便能见纷纷草木四散落下。
可惜方才出门着急,萧秋忘了带上她的“告辞剑”,没法玩上这一出“斩草除根”。
她轻轻叹一口气,眉宇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但脚步并未停歇,依旧上前,轻巧地拨开那丛丛密布的芦苇。
她心中暗自思量,即便只是片刻的安宁,躲在这幽静的芦苇丛中歇息,也是极好的。
谁料,身后芦苇刚刚合上,一声异响破空袭来!
——“唰!!”
她急忙侧身向前一闪,躲开这直向她而来的一支飞矢。
那支箭矢落了空,飞入湖中,很快又有第二支、第三支穿芦苇丛而过。
“!!”萧秋被这贴耳而过的尖啸声推得倒地,整个人淹没于高大的芦苇丛中。她还搞不清状况,匍匐着向前爬,强装镇定地安慰自己或许是不小心触碰到了哪位纨绔子弟设下的捕鸟陷阱。
直到——
她才爬了两步,就摸到一只靴子。
而靴子下的那条腿早已僵硬……
萧秋轻轻拨开那一点遮挡视线的芦苇——
见月色下,一身着曹氏公服的男子,整个人伏倒于湖堤,身子还在岸上,但脑袋好似被禁锢住,浸于湖中,已是溺毙多时。
“!!”萧秋倒抽一口凉气,忙蹬腿爬起,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是谁在那儿!”
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吼,震得萧秋拔腿就跑。
别吧……别把我当凶手了吧!我只是逃夜修路过啊!
趁夜色,她边跑边在心中双手合十求自己顺利脱身。
却又忽觉背后一凉,慌忙闪身,再次避开一支飞矢。
至于嘛!没上夜修就要杀人灭口!
转眼不知从何处来的阴云遮蔽了那轮明月,四周霎时被昏黑吞噬。
自芦苇丛探出身子的萧秋一时看不清来路,又听四面八方有箭矢向她袭来!
她慌忙举右手,想用先前学的法术拦下箭矢,却不知怎的好似一口气堵在体内,如何都施展不出!
与此同时,还要在电光火石间躲开这密密麻麻而来、能将她戳成筛子的飞矢!
果不其然,用不了法术,剑又不在身上,这次萧秋躲不开,腰间被一支箭中伤,险些让她失了重心倒栽回芦苇丛中!
天杀的!
她发觉老老实实按各家所教法术攻防,救不得自己一点!再这样下去怕是真要给人万箭穿心……
于是趁数把弯弓复而震动发箭之时,萧秋一只手攥着戳刺在腰间的箭矢,一只手在虚空中绘出符篆。
几乎在符篆落笔的那一刹,幽绿色的鬼火迸发而出,攀上那十几支直奔芦苇荡而来的箭矢,忽而将其吞噬,落在远处的野草堆中,很快熄灭。
当朝封禁百余年的鬼术意外显现于暗处众人眼前,顿时叫其中首领怒不可遏吼道——
“是鬼术!有鬼族潜入曹府了!!”
趁那片刻骚闹,萧秋早已拔了伤口上的箭跑出老远!
周围实在漆黑,她只得朝远处尚有灯火的院落去……先甩掉这群取她性命之徒才行!
许是情急,腰上还在冒血的口子都不再发疼,萧秋奔出一段路,听得身后人很快追上……
他们使着花里胡哨的法术,踏杂草飞身而过,似鬼魅般如影随形,眼看就要拦于她眼前!
此番追打毫无由头,萧秋想不明白这群人为何步步紧逼。
疲惫很快也让她迟疑起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跑,或是大胆些,索性自爆身份?她出自衷秦王一脉,他们至少不敢杀她,是吧?
方才救命用的禁术,编一编应该还骗得过去。都是误会,她也非有心使用鬼术……只要说开了,这白白挨的一箭,都可既往不咎,是吧?
就在萧秋顿步停下,转身正想喝住这群匿身夜色中人时,手边,一明晃晃的白刃溘然朝她劈下!
刃上映着远处庭院些许灯火,却实为寒光,凌厉斩下。
长刀剁下瞬间,似将空气都撕裂开,萧秋踉跄着后退,还是被划破左臂,霎时钻心疼痛无处可避,将她“刺醒”。
围追她的人这是不分青红皂白!显然就是要找个替死鬼斩立决!
萧秋忍着痛,咬紧牙关。至此再没什么可解释的……既然这群狂徒抓谁杀谁,便谁也不必说理……
她迅速踏上身侧怪石,险之又险避开下一刃,刀剁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激起一片烟尘。
尘土飞扬中,萧秋看到了持刀者的身形。
极短一瞬,她又朝空掷出符篆,火星仅一刹微末,旋即爆燃,伴随阴魂嘶喊声将那几人团团围住。
借机,萧秋跃起腾空,避开这能刺痛双目的火光,又飞身以不远处高树垫脚,遁入夜色。
今日修为作废,她不得已在鬼火的阻隔下,借团团黑烟掩身跃入那片亭台楼阁中。
湖畔处一霎白光如烈日凌空,瞬时刺入那群人的双目,慌乱中不少人抛下武器捂住双眼。等片刻后光芒渐渐散去,他们才颤抖着松手,有人已是满目充血。
夜色如旧,除却一片阴郁,四周早已没了那“鬼族”的身影……
守卫首领一擦眼角悬而未坠的一滴血,怒吼道:“封锁全府,都给我追!竟敢在我曹府肆意妄为,抓到这个鬼族,杀无赦!”
他高举手中那沾血的长刀,直指湖东处庭院——“重点搜查氶园一带。”
明月也在他的号令下,很快自积云中脱身,重新映照这片广阔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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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鬼术脱身的萧秋还是因腰间疼痛,于某处院墙外坠下,若非有乌烟护着,怕是能将五脏六腑都摔出来。
不及喘上一口气,她又急忙扶墙而起——
四周再次荡起杂乱的脚步声,那群疯子好似追了上来……
不得已,萧秋贴着墙根,借着重重阴影,屏气一跃,翻进身后大院,悄无声息地落在一片高大草木间。
但身上挂彩,她刚获喘息之机,撕裂的伤口处就疼得整个人使不上劲儿。
衣摆处斑斑血迹,实是触目惊心,萧秋压住有些颤抖的双手,逼着自己全神贯注,很快幻化出几缕如同鬼魂一般的扭曲物,攀附于她身上,将大片斑驳隐去,终于止住了方才汩汩冒出的鲜血……
疼痛消减些许,一墙之隔,来抓她的人也奔至于此。
“首领,沿湖几处院子查过了,未见可疑者。”两方人马会合,手下躬身向守卫首领道。
“还剩几处?这破院子还没查吧?”首领说着,狠狠一锤手边这堵墙!
红墙忽而震颤,咚的一声在萧秋耳边炸开,又将她勉强缓上的一口气噎了回去,好似那把落得尘土飞扬的刀再次挥向她!
她梗着脖子,手指抠墙,心中乞求这些人别再追了。
她知晓眼下形势,若是不为自己寻条出路,当真会遭人活活斩杀!
环顾四周,这院子落叶未扫,多处覆有浊尘,正房与厢房皆昏黑一片,想必已是许久无人居住……
不知外头那些人还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逼着萧秋只得先在这座有些诡异的院子寻得藏身处。
萧秋贴墙,蹑手蹑脚,很快摸到偏房处一面未合上的窗子。
屋内昏暗寂静,唯有一缕微弱的月光自窗棂的缝隙中透入,可见些许纷飞的尘埃。
她曾潜入过各种破落屋子,知晓无人居住才落得此番荒凉,这才放下心来,轻轻拉开窗扇,由着月色映出半墙的斑驳陆离。
窗棂吱吱呀呀,似由夜风拂开,又转眼被牵着闭合。
此处果真落得满地灰,甚而有些呛人……
碧纱橱后,萧秋左顾右盼,寻着何处可给自己避身,以逃过院外那群人的“追杀”。
——却忽然见这间偏房的最角落处,一微弱烛火下,有一人披头散发伏于桌前。
那人僵着身子,一动不动,难免让萧秋想起芦苇荡中那具溺毙死尸,险些再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隐去脚步声,本想另寻他处,却不知为何像被拽着身子,就这么鬼使神差来到了这人身后……
见其弓着的背还有呼吸起伏,萧秋稍稍安心,总算碰见活人了…可转念一想,这人更是诡异,明明此处住人,居所却荒芜至此!
难道……他是遭人囚禁?
正想着,身前这人忽而双手扶桌,好似是睡了一觉醒来。
不可!
萧秋还未寻好自己的藏匿之处,万不可节外生枝又被旁人发现!
她立刻抬起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空对着此人脖颈处横劈下去!
谁料这一击,没让人昏去,倒是将其彻底砍醒。
曹越在偏房不慎睡去,没成想再次醒来时脖子似落枕一般酸痛,他艰难转头,看见身侧站着的姑娘,明显一愣。
刚一对视,萧秋慌忙收回“罪魁祸手”,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对着眼前明显吃痛的公子莞尔一笑。
曹越眯眼,似是有些看不清,憋着一口气像随时要发作:“……你是?”
萧秋表面强装镇定,实是内心狂啸——这么多年,也没听人讲过,劈后脖颈要耗费修为啊!!
……
叩叩叩!
与此同时,院外,守卫首领提着长刀,重重叩门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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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秋,字禾清。
曹越,字相允,曹氏二公子。
罗澂(chéng),字策钦,衷秦王,摄政王。
氶园,氶(zhě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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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人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