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田阵平的11月4日是在焦虑中度过的。整整一天他在警局完成内勤工作。鉴于他是新转到搜查一课的,其实也没那么多工作交给他,大部分是帮忙递交材料之类的跑腿任务。在他周身越来越压抑的气场之下,很快这些工作也消失了。所以他的后半天基本就泡在了警局的档案室,反复地翻阅四年前爆炸案的每一处细节,把它们彻彻底底地刻进大脑。
诸伏景光称这种焦虑为应激状态。在上辈子,不对,不能叫上辈子,他还没死呢。在他上一次经历的11月6日,与松田在萩原墓前见面时,松田就是这样精神高度紧张,令人怀疑弓弦是否会绷断的模样。更早以前,在他们的警校时期,偶尔在考试之前松田也会露出类似的神情,只是更短暂,更轻微。
曾经萩原研二有更形象的说法。他大胆地当面宣称这种状态为呲牙咧嘴的黑猫,得到了黑猫本人不留情面的一拳。
现在黑猫独自躲在档案室里。在许多列档案柜之间,在陈旧的纸张特有的灰尘与油墨味道中面对着发出微微亮光的电脑屏幕。四年前的现场照片在屏幕上以一定的时间间隔逐一滑过。
档案室里一片死寂,只有鼠标偶尔点击的声音。
没人发现角落里悄悄长出了一朵蘑菇。
诸伏蘑菇盘腿坐在离松田黑猫最近的那个角落里,与系统对话。
「我真的不能在炸弹爆炸之前提前拆掉它吗?」诸伏景光不死心地问系统。
「你当然可以。凭借你高达20的爆破技能,一次极难成功的检定结果能够让你在不被松田阵平和犯人发现的前提下事先拆掉炸弹——这和大成功只有“一点”区别了。」系统回答,「你甚至可以在炸弹爆炸的三秒前抱着它跳出摩天轮,在半空中扔出炸弹最后平稳落地,和摩天轮里的松田阵平一起看着炸弹爆炸成烟花,只要你能通过一次大成功的跳跃检定、一次大成功的敏捷检定和一次大成功的幸运检定。」
系统仍然是不变的平静机械音,但是阴阳怪气的味道已经要从字里行间漫出来了。
显而易见,系统是万能的,但诸伏景光的运气不是万能的。
「我也不能提前向松田透露第二枚炸弹的位置,对吧?」诸伏景光叹了口气。故事里通常都是这样说的,预知未来往往不是一个如想象般美好的能力,单是蝴蝶效应就足以改变整件事情。
但系统的回答出乎意料:「这是被允许的。」
「那就……嗯?」诸伏景光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发出一个表示疑惑的单音。
他仔细想了想,意识到问题所在:「我可以告知他,但他是否相信是另一回事。」
说来有些地狱,诸伏景光对此感同身受。在苏格兰卧底身份暴露被组织追杀的那段时间里,假设他收到了来自松田——对不起,这不是个合适的例子,那时候松田已经牺牲了,重新来过——收到了来自班长的信息,向他说明整件事情只是干邑白兰地歪打正着的乌龙的话,他也不会相信的。
他以一手托腮的姿势歪过头打量几步之外的松田,确认对方此时的状态和两天前(还是该说一个月后?)的自己并无本质的差别。追寻已久的事物终于将要尘埃落定,无论那是一个怎样的结果,但结局就是结局。
更何况两天后松田就会在墓园与属于这个时间点的诸伏景光见面,那时候他要取信于松田就更难了。他们同期的五人都是实打实的唯物主义者,松田恐怕宁可相信这是他卧底的组织的阴谋都很难相信是真正的诸伏幽灵在同他对话。
「但是试试又不会怎样。」诸伏景光对系统说,「即便松田不相信我,他也一定会事先在医院安排好布防,不论用的是什么借口。结果总归不会比上一次更差。」
「那么,用日本的话来说,祝君武运昌隆。」系统说。
……
11月4日晚10点23分,仍然留在档案室的松田阵平终于被档案管理员挥舞着文件夹赶出了警局。
10点32分,松田阵平经过落满黄叶的人行道。他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踩踏落叶声。他回头看过去,身后的大街空空荡荡。因为高昂的成本,这片地区多是公司和高档公寓,没什么娱乐场所,只有零星几家便利店。除却加班后满脸疲惫夹着公文包路过的上班族,很少有人夜晚还在街道上游荡。
是猫吧,他想。
松田阵平突然想起几年前在警校的时候,五人组刚刚相熟没多久,诸伏景光的宿舍里不知怎么躲进来一只受伤的三花猫。猫眼青年进门时被扑上来的白影吓了一跳,动作大到原本准备回自己宿舍的其他四个人都凑了过来。
最后诸伏景光还是动作轻柔地帮它包扎好了带着血迹的后腿。那时候松田阵平调侃他一看就是猫派。诸伏景光打好最后一个绷带的结,抬起头笑眯眯地说他是坚定的狗派哦。
“因为zero用湿漉漉的狗狗眼盯着人的时候真的很难拒绝他的请求嘛,虽然无非就是西芹、西芹和西芹。”诸伏景光是这样说的。
松田阵平余光瞥到降谷零的脸涨得通红,就算是在他那样的肤色下都红得格外明显。被调侃的人半恼地喊了一声hiro。松田在那时候第一次认识到诸伏景光此人在纯良外表下的黑肚皮,此后对他的称呼一度变作饱含敬意的hiro旦那。
萩那家伙倒是深有同感地拍了拍景光的肩,比出大拇指:“你这不叫狗派,分明是坚定的幼驯染派。我和你一样哦,我是小阵平派的!”
10点50分,松田阵平在胡思乱想中独自一人回到家,掏出钥匙打开门,把自己扔在堆满了杂物的沙发唯一的空位上。
日本刑警有统一安排的宿舍。不过在萩原研二的建议下,他们甫一入职就向上级申请了外宿,随后租下了这间两室一厅的公寓。萩原原本还想租另一间三室一厅的公寓呢,多出来的一个房间当作工作室,同期来访时也可以在这里留宿。然而松田冷酷地指出以他们的工资水平很难支撑起那么大的房子,尤其是他们为了上班方便,将租房选在了通勤只需要不到半小时的近市中心。即便日本警察福利不错,□□处理班更是因极高的风险性而成为其中的佼佼者,这也不是两个初出茅庐的警校毕业生该有的选择。
搬进来之前萩原花了整整三天设计和布置客厅以及他的房间,并拖长了声音对一小时完成了房间整理工作的松田阵平做出重要点评:“好——没有情趣,小阵平会是那种对着女朋友精心画的卧蚕问是不是没睡好的无聊男人吧?”
对此松田表示:“卧蚕是什么?”
当然是在开玩笑,刻意同萩原呛声。真的有那么不解风情的话早就被萩原千速揍了吧?家中有姐妹的男性多少会在耳濡目染之下对化妆、潮流乃至服装搭配略通一二。松田是独生子,不过萩原的姐姐和他的姐姐也没太大区别。
然而除去在□□处理班值班的日子,萩原研二在这间公寓里居住的时间最终也没有超过三十天。
而否决了三室一厅建议的松田阵平最终也仍然独自住着这间公寓,任凭其中一个卧室成年累月地空置着。
千速姐后来来过一趟,带走了萩原研二的一些私人物品。只是少许几件。她没对松田说什么,却把大部分东西留在了属于萩原的房间里。
松田漫无边际地回忆着这些事情。他摘掉还架在鼻梁上的墨镜,习惯性地摸出手机点开熟悉的号码,在对话框里打字。
「在办公室和档案室待了一整天,无聊。回来的路上想起了以前的事。」
信息刚刚发送出去,松田就听见东西掉落的声音。寂静的房间里只有冰箱轻微的嗡鸣,因此那阵骨碌碌的滚动声就变得格外明显。
常有这种事吧,在家里听见天花板上传来弹珠落地的声音,哒哒哒哒。也有人走过的声音,即使楼上根本就没有住户。大概**岁的时候,在松田在萩原家留宿的诸多夜晚之一,千速姐告诉他们这是楼上有鬼经过,鬼在走路时眼珠晃来晃去,一不小心就掉在地上了,鬼只好追过去捡起来。
松田抬头看去,当然没有眼珠。地板上滚落着一只半透明的蓝色橡皮鸭子,那是昨天佐藤警官喝完柠檬茶顺手送给他的。他鬼使神差就接了过来,带回家随手放在了茶几上。
……
让我们从另一个视角重新来回顾一下此般场景的始末。
松田阵平认为自己是独自一人回到家的。但在他走在夜晚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时,诸伏景光和他的系统正大光明地跟在他身后。幽灵先生经过试验,发现只要有人触摸着门,他还是可以穿墙而过的。这让他不用狼狈地在松田推门的时候艰难地猫腰从对方的胳肢窝下面钻过去。
「我决定从今天开始讨厌落叶。」诸伏景光对系统说,「这也太不幽灵了。」
他踮着脚尖跳过成堆的枯叶,以避免发出声响被松田发现,动作像不愿意好好走路非要踩着路边高起的道牙石的孩童,神情却苦大仇深。
「幽灵是个名词,不是个形容词。」系统说,「不过你说得对。所以你要过个敏捷检定吗?普通成功你就能轻松地通过这段路,困难成功你能够跳着踢踏舞路过而不踩到任何一片落叶,大成功你可以一个鹞子翻身直接出现在街道尽头,顺便抓到一只无辜路过的斑鸠。」
诸伏景光拒绝了这个并不诱人的提议。随后他就因为分心而踩歪了一步,咔嚓,像已经玩了一个小时的扫雷不小心点歪了一格,屏幕上红彤彤炸开一片。
松田敏锐地回头,但什么都没发现。
诸伏景光在枯叶碎裂声响起之后就停止的呼吸终于回来了。
「你看,我建议过的。」系统说。
所幸此后的路上没再出问题。
在松田掏出钥匙打开门的时候,幽灵先生趁机挤进了房间。
「我觉得我像是什么变态的斯托卡。」他向系统吐槽道。
「尾随、偷窥、别有所图——也差不多吧。」系统说。这句话的风格可太松田了,有点毒舌又有点调侃。诸伏景光觉得自己仿佛看见卷发青年双手抱臂,以轻微的嘲弄口吻对他说出这句话的模样了。
他注视着松田把自己扔进沙发,一动不动地开始神游天外,同时在脑内和系统探讨:「你觉得我什么时候动手比较合适?」
「你听起来像是要给你的同期一颗子弹。」系统说,「放轻松。」
几分钟后松田终于摘掉了墨镜,拿出手机开始打字。诸伏景光往前走了两步,想看看他打字的内容。
这更加斯托卡了,他无奈地想。
然而事不遂人愿,他在前进的过程中不小心撞到了茶几,茶几上非常不符合松田风格的橡皮鸭子滚落下来,很不自然地倒在他们两人……或者说一人一幽灵之间。
诸伏景光僵住了。他停下了动作,小心地窥探着松田的反应。
卷发青年抬头望向那个橡皮鸭子,神色古怪地沉默了半晌,不知经过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最后他突兀地开口,稍显迟疑,语带询问。
“……萩?”
诸伏景光怔住。
「可喜可贺,你的同期看起来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唯物主义。」系统锐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