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啊?”淑离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头发毛绒绒的,像一只刚在哪里打了滚儿的小奶狗。
桔梗脸上挂了大大的笑:“是咱们未来姑爷来了,太太让您收拾好了去见见呢。”
哇,要见未来夫君啦!淑离觉得自己还有点儿小紧张,又觉得这个场景有些荒谬,毕竟,自己连人都还没见过,但是婚事却已经定下来了。
她坐在梳妆镜前由着夏至和冬至给她梳妆,脑子里天马行空地乱想。想当初,她在大学里也是小小一朵花的,暗恋自己的男孩子那也是一二三四排成行的,如今却一夜回到解放前,连个自由恋爱也捞不着了。
哎,淑离轻叹一声。
不过,她又想起孤儿院的一个姐姐,那个姐姐长得很漂亮,工作能力也强,有个富二代小开苦苦追求了她两年,漂亮姐姐终于被小开打动,将一颗芳心奉上,两人那时真是甜得齁人,淑离还曾被迫吃了好几碗狗粮。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白头偕老。
可是小开还是跟姐姐分手了。
淑离神色淡下来。若是像狗血偶像剧里,总裁的妈妈不满灰姑娘迷住了总裁,甩出五百万要求灰姑娘离开总裁那样倒也罢了,淑离还能骗自己说,伟大的爱情总是要遭受许多波折。可是,现实不过是,小开跟姐姐恋爱后,觉得姐姐对他的帮助有限,还是家族联姻更能壮大企业。
淑离还记得那个姐姐失恋后的模样,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除了眼底的红血丝,谁都看不出她一点儿失态。
夏至给淑离梳好了倭堕髻,打开首饰匣子挑了半天,在她鬓角处斜斜地插了一支赤金嵌宝衔珠凤钗,钗头坠着的几颗明珠硕大滚圆,隐隐生光。淑离站起来张开双臂,好让冬至给她穿衣。
像他们这些孤儿院里的孩子,很难敞开心扉接纳一个人,一旦接纳了谁,便是至死不渝。可是那个小开不懂得这接纳有多宝贵,随随便便就把它丢弃了。不,或者他懂得,可是还是觉得这接纳比不上他的家族伟业、宏伟蓝图。
冬至将一件五彩刻丝银鼠褂在熏笼上烤得暖了给淑离换上,崔妈妈又将那光彩夺目的凫靥裘也给她裹上,直把个身量纤纤的淑离裹得跟圆嘟嘟的年画娃娃般。
淑离照照镜子,女孩儿已经长大了,这般鲜妍的打扮没夺去她半点儿风采,反衬得她清艳无双。浅浅一笑,便勾魂摄魄,眼角微微一垂,就让人恨不得将心都捧出来送到她面前去。
殷炯等人正在前面跟这位楚将军说话,连殷老太太也都在了。
殷炯本想着让楚将军坐上首,谁知人家很讲礼数,只说自己是晚辈,前来求亲的,定要殷老太太坐上首。殷炯毕竟是要嫁女儿的,该有的矜持还是要有,因此便没有多推拒。
因着下雪,室内有些沉闷,紫铜炉里的炭火“哔波哔波”地燃着,墙角两只羊角宫灯闪着微微的光。
楚既明耳力好,远远便听见脚步声,鞋子踩在雪地上,“吱嘎吱嘎”的,然后帘子被掀起,小姑娘俏生生站在门口,一瞬间满室华光。
方氏一见淑离便露出笑意,招手道:“还不过来问好。”
淑离也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未婚夫。殷家的太师椅做得宽大,淑离刚来那会儿没长开,个子小小的,坐在上边只能微微用脚尖儿点着地。但是这位未婚夫先生坐在上面,淑离甚至有种他只是坐了个马扎的错觉。
她深吸一口气,缓步向前,先给殷老太太等人问了安,然后面向楚既明的方向,微微低头,敛衽行礼:“楚将军好。”
淑离一直微微垂着眼,却能感觉到那股有如实质般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过。她有点儿紧张,未婚夫先生的这个体格儿,这以后要是打起来,她岂不是一拳就得被揍趴下?
淑离安抚了一下“噗通”乱跳的小心脏,希望爹娘给点儿力,给她挑得夫婿不是个暴力狂。
楚既明点点头,淡声道:“不必多礼。”
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淑离瞬间平复下来,抬眼看了看自己这位未婚夫。只见他二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银灰色八团倭缎排穗褂,头发束起,扣着一枚玄色发扣,肤色微暗,一双眼睛锐利深邃,眉峰如剑,鼻若悬胆,下颌略略收紧,似刀切斧凿,加之身材高大,就算坐着,压迫感也扑面而来。
淑离垂下眼,默默坐到下首。
楚既明身后站着的那文士就道:“婚事还是在济州办,这段时日公务繁多,将军暂不能离开。到时家中族老会赶过来,只是实在委屈殷姑娘。”
殷炯皱眉:“那开祠堂怎么说?”
楚既明微一欠身:“我会去信请族老将家谱一并带来,至于祭祖,却只能等回陈州了。”
方氏淡笑道:“既然日子不巧,那就换个日子便是,也不急于一时。新婚第二日不进祠堂,说出去,还当我们三姐儿有什么不当呢。”
楚既明微微皱眉,站起身行了一礼:“我知道此举委屈了殷姑娘,可是时局如此,只得请诸位体谅则个。”
殷炯如今算楚既明的从属,不好跟他过分争执,只是女儿的婚事是何等大事,他道:“婚期稍往后延也不是什么大事。”
文士叹道:“殷大人,并非将军有意要怠慢殷姑娘,实在是我将将军和殷姑娘的八字合了又合,这两年内只这个日子再好不过了。”
殷炯和方氏对视一眼,他们其实也合过八字,这倒是实情。这位楚将军已经二十大几的人了,再让人家等上两三年肯定是不合适的。
楚既明看向一旁的小姑娘:“殷姑娘怎么看?”
其实这个场合是不适合淑离在场的,只是楚既明坚持婚姻乃是双方的事,也该让殷姑娘知晓,方氏这才命人将她带过来。
淑离还有许多古代风俗尚且迷迷糊糊的,但她知道殷炯和方氏肯定会为她争取最有利的条件,于是她双手握着帕子搭在膝前,上身微微前倾,垂下眸子,轻声道:“婚姻大事,自有父母长辈做主。”
楚既明的双眉皱得更紧:“虽有长辈做主,你自己的意思也可说说。”
淑离露出个端庄贤淑的笑:“小女不敢置喙。”说罢,心里腹诽,说个屁,叫我说,你快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方氏道:“我家家规如此,将军莫要逼迫。”她看看殷炯,殷炯微微点头,于是接着道,“并非我家不通情理,只是如此一来,难保有那无德小人胡乱编排,这如何使得?”
楚既明道:“家中族老会将此事一并注明,绝不叫殷姑娘平白遭人口舌。”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除非淑离不嫁,否则也只能这样了。再多为难,怕叫女儿以后日子难过。
几人又商议了半日,楚既明方道:“军中还有许多事要忙,今日实在不能多留了。”
殷炯等人便起身要送客,谁知楚既明又道:“不知能否请殷姑娘相送?”
殷姑娘目瞪口呆,这位大佬为什么这么不讲规矩,哪有上来问准泰山泰水,能不能叫你闺女送送我的?这就是放在淑离那个时代,遇上个别脾气暴躁的老丈人,那也是要轰出去的。
淑离站着没动,反正殷炯是不会让她出去的。
然后殷炯点点头,对淑离道:“去吧,带上手炉。”
淑离抱着个珐琅花鸟手炉,茫然地跟在楚既明后面往外走,雪已经停了,太阳从层层的乌云背后露出一点光,在暗沉沉的云边镶了一道金线。
“你不欲嫁给我?”低沉的嗓音响起。
淑离吓了一跳,四处一看,一众仆从都落在后面,眼前只剩她和楚既明两人。她干干笑道:“哪里,哪里。”
楚既明回头看她一眼:“成婚后,我也许不能时时陪着你。”
淑离心道,那是自然,要不然你事业狂的人设岂不崩了?面上却点头:“应该,应该。”
她低着头,踩着楚既明新踩出来的脚印走,楚既明身高腿长,一步几乎有她两步那么大,她几乎得跳起来才能踩准。
“家中诸事,一切都要仰赖于你了。”
“自然,自然。”
楚既明忽地停下,转身,淑离“跳格子”跳得太专心,不妨“嘭”地撞到他怀里。嘶,这人是身上插着钢板吗?淑离鼻子撞得生疼,眼里马上泛出生理性的泪光。
楚既明微微伸手扶住她,怀里的小姑娘只到自己胸前,这会儿正双目含泪,抬头控诉地瞪着他。
那双眼睛隔着一层水雾,清凌凌的,仿佛能看到他心里。眼角下一颗朱红的泪痣,在白瓷般的皮肤上更显出几分艳色。不期然的,他想起了自己知道的为数不多的一句诗“眉如远山黛,眼似水波横”。
他想,果然是个好看的小姑娘,那日他没有看错。
好看的小姑娘后退一步,歪着头看他,鼻子红彤彤的。看着可怜可爱。
楚既明眼中漾起笑意:“也不必这般心急。”
嘎?这是被调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