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几个临时工的正常花费应该是多少?
在楚琛的上辈子,她开出的预算是两千。对于她所在的那个超大城市来说,这个数字能购买到的,是一次厨师团队包工带料的到家服务,一回不含柜内空间的精细保洁,一堵取代衣柜柜体的墙,一个指导新手的教练……最重要的是,上述所有,市场提供,市场解决,从不曾听说过出钱的需要先证明自己拥有保护财产的能力,也从没听说过做工的会为了这点小钱自砸招牌。
而此时此刻此地,三个正值壮年的劳动力,会为一只煮熟的老鼠驻足。
甚至会因这点少得可怜的肉食激起冒险的心思——当那只去毛的老鼠被拿出陶罐,没谁嫌弃它的种属,没谁在意它的大小,更没谁指责她是用手直接抓取,他们的视线都盯住了它,他们的喉结都在不约而同地滚动。
可欺!
——可食!
楚琛疑心自己听到了,事实是她听没听到、听到的是什么根本不重要。没谁回应她的话,更没谁与她讲价钱说可怜,三人直接前冲。
楚琛回过神来之时,鼠已被她重新丢进陶罐,而陶罐里的解腕尖刀已被她握在了手中。她反手握着它,刀尖朝下、刀刃朝前,一切都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仿佛手臂顺着刀延长,又像胳膊在支配铁铸的手指。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乌云样的东西随着这个本能的动作消散了,就连周身不祥的高热似乎也跟着不见了。楚琛想了起来,抑或说新躯体的肌肉帮助她想了起来——她是显州屠户楚有财的独女,是楚氏留家主祠的长女。从记事起,这一世的父母不断耳提面命的,是她将来要继承自家的肉铺,她将来会招赘而非出嫁,她将来得杀很多口猪。
人比猪好杀。
楚琛只觉得自己的手肘在自发地带动肱三头肌与肱二头肌,当然,事实也许是她胳膊上的肌肉在带动她的手肘。反正结果没两样。三个目标将她视作案板上的肉,她也将那三个目标视作了待解决的活——起步、抢身、出刀,钢铁便由下至上,破开皮肉,直入脏腑。
鲜血从敌人的伤口喷涌,和杀鸡宰羊之时并无区别,唯一的好处大约是没有爹娘主顾吩咐要接下那些宝贵的血液。楚琛脚下一顶,手臂一斜,将第一个饥民开出更大的口子,也因此让接踵而至的第二个饥民喊出一声——他没被惊退,反倒抓了过来!
那是一张颊肉凹陷的脸,横着一双满是饥饿的眼,楚琛毫不怀疑此人距点亮食人成就只差一撮火苗,和一个适口的倒霉鬼。但,这第二个人近在咫尺了,自家腰腿却仍循本能顶着第一个敌人向前,手尚未抽出捅在对方脏器中的刀,指间满是发滑的血!
屠户之女楚琛八岁入自家肉铺帮忙,所学所见,通常只限于一个目标,一生经验业已告罄。好在后世的楚琛不仅生活在一个满是屏幕的时代,还刚好成了一个每天至少同时面对六块显示屏的高端人士。
为了能更长久地面对那扇屏幕阵列,也为了能更健康地消耗掉伴随它而来的压力与贪婪,她练过拳击,学过摔跤,现实研究过几乎所有能接触到的格斗套路。在饥民的手即将抓来的刹那,另一个世界里那些由金钱与汗水堆积出的信息也刹那激活,楚琛一条腿本能地往后撤,重心亦由此往后——
喀。
这一声来自她的膝关节,她的腰,可能还有她的脊背。她拗成一张弓,险之又险地避过了那一抓。而这一避不仅足够让卡住的屠户之女数据库重启完毕重新上线,也足够让后世的楚琛取舍完毕——事实也完全不配称什么取舍。楚琛拍出怀抱的陶罐,双手持刀,一记直刺。
刀刃入肉,丝滑,快速,流畅,仿佛刀前是一滩温热的水,仿佛她的手正是为此而生。血渗出来,被捅中的这一个身形摇晃,喉咙间发出呵-嗬的、漏气一般的喉音,双手胡乱地摸索从脸上流下的草籽;之前被捅的那个也在摇晃,双手抓摸着想堵住胸腹间开出的口子。他们一齐倒下……
……但还有一个。
最后的那个。他原本落在最后,此刻却不仅成功扑得了那块他们搏斗时顾不上的鼠肉,也抓着了半块残留着草籽粥的瓦罐。他的腿脚想要后撤,他的手在往口中倒粥。他回过头——
“站住。”楚琛说,说完先缓了口气,而那饥民也果然僵住。楚琛看着他,胳膊一震,甩去了刀柄与刀身上将落未落的血。
这一下像是击中了什么开关。饥民的眼角抽搐,嘴唇抽搐,那几根捏住盛粥碎陶的指头抽搐,紧跟着,那抽搐飞快传播到了饥民的腿脚。
“饶命!好汉饶命!”
饥民跪下了,还从嘴里抠出了那只煮熟的鼠。楚琛瞪着它。它印着齿痕,沾着口水与泥沙,托在一只肮脏枯瘦的手里。恶心的景象。更恶心的食物,可,她忽然近乎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一块肉。
一块已经煮熟的肉。
不由自主地,楚琛吞了口口水。
她饿了。
真饿啊。现在这块肉的外形,它被烹饪前的种属完全无所谓了,还有上面的牙印和口水……不。何止这块仅仅裹过他人口水的老鼠肉,连地上的鲜血、血泊上的尸体,都显得,显得——
楚琛劈手夺过鼠肉。“你去……”她费力地吞下又一口口水。“你去看看,还有无活口。”
跪着的饥民抬头望来一眼,神情既惊且惧,行动倒是没有任何迟疑。楚琛徐徐吐出一口气,双眼紧追着他,持刀的手不动,持肉的手飞速反过,悄悄蹭过头顶。
不出所料,先碰到的是一根短木棍,没什么雕饰,大概率就是筷子形态。这玩意横在一个发包还是发髻里,很像古画里的男式发髻,似乎比这辈子的亲娘李氏要薄……还很油。
非常油。发黏的那种油。要达成这种效果至少得半月没洗头洗澡……是至少。
楚琛:“……”
楚琛面无表情地放下手。企图把找条河、找个井、找把剪刀的冲动一并放下。
被喊好汉代表伪装到位,头发油腻代表过去营养充足,暂时没法通过发型判断年代……什么都不能代表。三者相加,代表有比个人卫生状况更值得关注的事——
此地正饥荒,自己却一度高烧昏沉、身旁无人。这几个条件一叠,别说靠发髻男装浑身脏污和一把烧哑的嗓子伪装男人,哪怕她生下来就是男人,依然是能被饿红眼的饥民视作两脚羊片进锅里去的。问题是,那个唯一照顾她的人,那位本地的亲娘,不仅自行离开过,甚至之前都有可能离开过好几趟。
为什么?
楚琛锁着眉,陷入更大的不解。那个躬身查看状况的饥民倒是抬了头,全无先前那股视她为无物的劲头,甚至浮出来一股隐约的谄媚。
“好汉,都没气了。”他讨好地笑,“好汉少年英杰,功夫利落,年少有为……”
“我知道。”楚琛冷冷打断,“见我年少力弱,于是欺我?”
“好教小官人知晓,小的没本事,昨日至今,只寻得两口柳树皮,饿蒙了眼,这才冲撞了小官人。”饥民继续笑,恭敬,低声下气,丢失过的声音和表达欲因她的刀子统统痊愈。“小官人宽宏大量……地上这一把子草米,是不再要的吧?”
“我拿不准。”楚琛坦然道,“这粥这鼠,乃我母以血肉换得。我觉得她遭人蒙骗,正要去退,却因你等起了歹意,撒在这里。你说,我拿上这些碎块,他们认么?”
“啊?这,这……这想来,是不认的。”
“再加你。”楚琛舔了舔嘴唇。“我假装用你换粮,待见了那收肉的,你自行躲开,我寻机捅个几刀。事成之后,不仅我手里这块肉给你,连抢来的粮食都分你一碗,怎样?”
这就是她先前尝试招人时没机会说出口的方案了,它仓促而就,没得补救措施,有很大概率丧命,眼下甚至连原计划拉拢的帮手人数都先折损了三分之二。然而,跟吃人或自家被煮相比,所有的风险竟都变得可以容忍了。楚琛尽可能诚恳地望着饥民,跪着的饥民却只呆愣愣地回看她,还是满脸讨好地笑。
“那,小官人,您是不要这些草米的吧。”
数年以后,面对自动往他人颈畔压去的刀,楚琛偶尔会反思半秒自己的熟练,接着依然故我。而此时此刻,楚琛只感到了越来越迫切的饿。饿,令她暴躁,恼怒,懒得讨价还价。她的前臂无师自通地一抬,仍染着血的解腕刀便停在饥民脸颊边。
“你,欺我刀不利么?”
“……小官人,您在说什么?”
楚琛嗤笑,刀往下,落至饥民脖子边。
“莫装傻。”
饥民满是讨好的面皮抽动了一下。
“小官人说的甚……”
楚琛摇头,手腕也晃动,径自拿饥民肮脏的领子擦起刀,微笑:“你还不懂?”
“……这,这,小官人,好汉,哥哥,莫动刀,莫动刀,是,说的是。”饥民满面惶然,终于惨笑出来:“小的是贪生怕死,可小的更怕死不好歹。”他顶着刀,倒也没再敷衍:“我知小官人要去人市……殊不知死在人市,跟猪羊也似。死在小官人刀下,还得完整。”
“反正横竖是死,早死晚死,有何区别?赌上一把,或许还能混口饱饭;不赌,你当人市的贩子不会出来补货?”楚琛冷笑,心却直往下沉。
此人说的人市,明面上虽与菜人市尚有一字之差,可是,若灾荒降临,其就地承担一些别样的事务,那也理所当然。如果,李氏真是在这个时候去的人市……
不。哪有什么如果。都这个时候了,除了这所谓的人市,还有哪里能给李氏提供一只老鼠呢?李氏又是用什么做抵押弄来的老鼠呢?
……怎么李氏就不能自个儿吃了那块老鼠肉,自个儿走掉呢?
楚琛深深地叹口气。她对李氏实在没得太多印象,也自认能对饥荒降临时的某些行为持客观角度。可,要是无视李氏为了她成为他人口中资粮的可能独自离开,她就是无法迈出那一步。楚琛收了刀,也懒得再说:“我不勉强你。你指个方向。等我捡完,你自寻去处。”
饿到连死尸都想生啃了的关口,不光是杀人后不需心理建设,捡泥地上破瓦罐里残存的草籽更不会带来什么心理障碍。
楚琛望眼地面,半跪下去,没有任何嫌弃的想法,也提不起丝毫挑食的兴趣。见周遭那些佝偻的人影只是避得更远、没哪个想再来碰碰运气,便直接拣选起那些还有残留的碎罐片。奈何瓦罐完整时内容物本就那么些,摔碎了更是稀少,凑得七八块,能进嘴的尚不足后世的一大口。楚琛数着碎块上的草籽,心痛着自己先前的那一甩,余光之中,却见那饥民神色变幻。
此刻,她算半背对着饥民,无论选择拔刀还是尝试闪避,都得损失几块刚挑出的带着珍贵草籽的碎陶块。楚琛心中破口大骂,刚摸上刀,却见那饥民双手垂前,头亦垂前。
她的晃神只有一瞬,饥民膝行半步,没试图撞,没尝试抢,只猛地朝她叩下。
“小的钱二柱,跟,跟郎君干了!”
“你,”楚琛眯着眼,“你刚说的,大点声,再说一遍。”
楚琛死死盯着饥民,既是施压,也带惊疑。饥民茫然地看着她,表情与先前毫无二致,当然,也许这是错觉——也许并非错觉。当她凝神,世界便随之缓慢,这种感觉之前出现过,在握紧刀柄的时候,在成功闪避的时候,而她不仅忽视了它,还错误地将它归因为紧张,肌肉记忆,高烧后遗症,肾上腺素的大量分泌,可此刻,此刻……
世界变慢了。这是楚琛的第一个念头,然后是更多念头,更多想法,更多齐驱并进的认知与判断。心脏在疯狂搏动,一切图像和一切声音奔涌而至:
她看到饥民那颗满是积垢的脑袋正缓缓磕下,脑袋后方暴露出的角度正适合下刀,她想趁机来一下,却又想避开一步免得溅个满身;她嗅到身上的泥土味、汗馊味与血腥味,一部分的她认为这是人生中最肮脏的时刻,另一部分的她却在想这勉强算款保护涂层;她听到自己口鼻间漫长得仿佛永无止尽的吸气,胸腔内间隔被拉得很长的心跳,遥远处规律的重物叩地——
仿佛长跑半途打在前额的第一滴雨,又像是将图片放大到极限后的骤然回弹,楚琛浑身一震。
不知何时远去的知觉霎时回笼,严酷的现实重新覆于其上:饥荒,平原,饥民汇聚……身为专职的赌徒,每天指挥千万级的资金往来冲杀的职业玩家,她可以尚不明白方才那番好似进入慢镜头的能力代表着什么,但她可以立即得出,如果有人马来,那它驮来的绝不是救济粮。
这是一种已化入本能的危机嗅觉,在另一个世界,她凭它独力购入过第二套CBD不动产,捍卫过年内涨幅第一的宝座,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能在三十五岁前退休,同时规避至少未来二十年的已知风险……现在,一切曾以为凭依的东西均已烟消云散,她甚至不知自己能否全须全尾地活到第二天。
在此地的远方,有队伍在接近;在此地的她的眼前,饥民的额头才堪堪碰在地上。“小人钱二柱!”他嘶哑的声音放得更大,大到尾音都有了些许劈叉。“跟郎君干了!”
楚琛长长吸了口气。
“很好。你起来。”她勉强扯起嘴角,“这一票过去,若我侥幸不死,不会少你一口吃……不,省些气力,不必跪我。你听。”
她抓住饥民的肩,示意他听向那响动的来源。
“能听到么,还记得我刚说的么?那些收活人的,来了。”
*留家主祠:也作“为家主祠”,出自《汉书·地理志》“长女不出嫁,名曰巫儿,为家主祠,嫁者不利其家,民至今以为俗。”该习俗的文字记载最早可追溯至《汉书》作者班固生活的东汉前期,至清一直流行于古代青州也就是现代的山东地区。疑为母系氏族文化留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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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