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无虞对上了那双怨毒的双眼,这样浓重的恶意,让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昨夜听到的动静再度传入耳中。
贺无虞不知道方映柳是怎样被塞进花瓶中的,但她确定,一定是在她和季礼按照吉姆的指示,一同去找舞台策划琼斯女士的时候,季礼对方映柳下了毒手。
昨晚细碎的声音逐渐拼成了一个完整凄惨的画面,被塞进狭小花瓶中的方映柳被季礼拖回了帐篷中,她或许是被砍断了手脚,或许又是被狭小的花瓶挤压,总之她流了很多血。
血迹蜿蜒,又被季礼折返清理干净,为什么方映柳不呼救呢?为什么她只听见方映柳咿咿呀呀的嘶哑哭泣呢?
贺无虞听见台下的观众席上爆发了一波又一波的尖叫声,比前面的几场演出更为激动,她又看向方映柳。
方映柳唇舌间又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慢慢的,悠长的,像是在唱一首歌。她红唇张合之际,半截舌头,触目惊心。
怪不得她无法呼救。
贺无虞浑身发冷,如果不是方映柳和她换了职位,只怕现在在花瓶里的就是她了……贺无虞心中生出可耻的庆幸。
正在这时,塞缪尔醇厚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他充满遗憾的对贺无虞说道:“她是不是很美?本来应该万众瞩目的应该是你才对。”
贺无虞不忍再看,她放下厚重的帘幕,转过头去,便见塞缪尔正站在她的身后。他依旧是小丑的装束,脸上涂着白红相间的油彩,哪怕今晚没有他的演出,他也未曾卸下小丑的面具。
“你对美的定义是什么?”贺无虞回答道:“我并不觉得她美,她很惨,她一定生不如死。”
“她现在是马戏团里最热门的明星,扔到她身上的金币数不胜数,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塞缪尔可惜的对贺无虞说道:“你看你,你连一个金币都没有,穿得比我都不如……为什么不穿上我送你的裙子呢?”
“太贵重了。”贺无虞说。
比起谈论方映柳美在哪里,塞缪尔的注意力被他送给贺无虞的礼物吸引,他嘟嚷道:“我送给你的礼物就是属于你,没有什么贵重不贵重的。去买身漂亮的裙子吧,越来越冷了。”
塞缪尔说着,从口袋中摸出了一枚金光闪闪的金币,塞到了贺无虞手心。
贺无虞莫名其妙的拿了一枚金币,塞缪尔喜笑颜开,和贺无虞道了别,冲到外面去看方映柳的表演了。
苏醒好奇的凑上来问:“诶,你们两个什么情况,昨天晚上我就想问了。你这个身份是不是和小丑认识啊?”
“我不知道。”贺无虞一副不想多聊的样子。
“好吧。”苏醒掀开帘子,看了眼正在舞台上嘶哑着嗓子“歌唱”的方映柳,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知道你们小的时候有没有见过花瓶姑娘,反正我见过。”
贺无虞是温室里的花朵,在进入游戏世界之前未经过任何风霜,她听见苏醒的话,惊讶的问:“花瓶姑娘竟然是真的存在的吗?”
“当然不是,都是些小把戏,我小时候被骗到过,长大了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花瓶姑娘。”苏醒说着,微微顿:“没想到这里竟然真的会有……就算是把方映柳的手脚都砍了,她也不可能能被塞进花瓶里啊,太匪夷所思了!”
宋潮从化妆椅上站起来,走到他们身边,他说:“这个世界的审美是畸形的,他们喜欢美丽的面孔,与残缺的身体,无论是大轴上场的方映柳,还是之前的薇薇安,她们都是如此。”
苏醒沉吟道:“如果只有残缺才能被观众追捧的话,那我们是不是也得……”
“你确定吗?”宋潮不冷不淡的说:“在副本里受的伤,有影响到现世的可能性。”
“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嘛。”苏醒话锋一转,笑意盈盈的问贺无虞:“你驯兽驯得怎么样了啊?”
贺无虞:“不怎么样。”
“我有点灵感,你说既然这个世界是以残缺为美,那动物的残缺是不是也算进去呢?”苏醒悠悠叹道:“不过我倒是真的羡慕你,你是驯兽师,任何表演都是让动物来完成的,都不用亲自上手。”
贺无虞懒得理他,外面的表演已经结束,她转身往外走,正好撞见了来后台找他们的李天胜和苏淼。
贺无虞掠过两人,离开了后台。
彼时,因为“杂技演员”和“花瓶姑娘”的表演遭到了热烈的追捧,观众席上被围堵得水泄不通,贺无虞挤不出去,只能返回后台,绕到另一边出去。
昨天傍晚的时候她也走过后台,只是那时候光线很是昏暗,但如今马戏团开场,后台被地面上四处散落的彩球点亮,帐篷顶部无处不在的彩灯更是在贺无虞脸上蒙上了一层迷蒙的光晕。
贺无虞被这样的灯光晃了眼睛,她闭了闭眼,往前走的时候,便见一个工作人员正在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那碎瓷片上还有绚烂夺目的油彩,和束缚住方映柳的花瓶一模一样。
贺无虞忽然想到了昨晚塞缪尔带着她奔跑的时候,撞碎的一个花瓶。她垂在身侧的双手发抖,目光不安的四处逡巡,然后在被工作人员扫在一起堆在角落里的碎瓷片中,看到了一团烂肉。
五颜六色的灯光让贺无虞的视线不甚明晰,她不得不走上前去,蹲下身,过了许久才辨别出那团肉是一个几乎只剩下脑袋的女人。
女人的脸上被碎瓷片割伤,或许是因为实在过于虚弱,所以血都没有渗出来多少。她脑袋以下的躯体已经完全变形成了椭圆形——花瓶的形状,但疑似心口的位置还在微微起伏着,表示她还没有完全失去生机。
“你……”贺无虞艰难的发出声音:“你是原本的花瓶姑娘。”
听见声音,女人迟钝的抬眸,一双浑浊的双眸,落在了贺无虞的身上。她沙哑的声音响起,贺无虞没能听清。
贺无虞俯下身,女人模模糊糊的声音传来,她在说——谢谢。
昨天是塞缪尔带着贺无虞撞碎了花瓶,花瓶碎裂,她也终于从那狭小的天地被解救出来,哪怕自由的代价是死亡。
女人迟钝的扭动着脑袋,望向外面的世界,她的视线被厚厚的帐篷遮蔽。
贺无虞忽然伸出手,小心的将女人抱了起来,往外面走去。她带着她穿过整个帐篷,掀开厚重的门帘,夜晚寒凉清爽的风吹拂而过。
主帐篷的前门传来了更为嘈杂的声音,似乎是季礼带着方映柳离开,引起了轰动。
贺无虞本来是打算往更清净的地方走的,但被她抱着的花瓶姑娘忽然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被割去一截的舌头让她很难说出完整的语句,贺无虞艰难的明白了她是想去帐篷前门。
前门围着的狂热观众里三层外三层,贺无虞抱着花瓶姑娘站在最外围,忽然听见了里面传来了女人尖利的声音。
“这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是大明星!”透过人流的缝隙,贺无虞看见了一个穿着粗麻布衣的中年女人,正指着“花瓶姑娘”大声说道。
贺无虞怀里的花瓶姑娘又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这一次她很清楚的听懂了,她在喊“妈妈”“妈妈”“妈妈”……
女人挤到方映柳面前,将手里的黄油面包往方映柳嘴里塞:“我们妮娜最喜欢吃的就是妈妈亲手做的黄油面包了,妈妈特地给你带了好多来,你快吃呀!”
方映柳不住的躲闪着女人脏兮兮的手,她眼神惊恐,嘴里发出嘶哑凄厉的喊叫声,却被周围嘈杂的声音淹没。
“真羡慕麦瑟尔夫人,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花瓶姑娘竟然是她的孩子!”
“是啊!疯狂马戏团在各地巡演,麦瑟尔夫人应该很久没有见过女儿了吧,看她们感情多好呀!”
方映柳眼角渗出泪水,她一口吐掉麦瑟尔夫人硬塞进她嘴里的面包,麦瑟尔夫人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怎么能对妈妈这么不礼貌?”
麦瑟尔夫人用责备的目光看向脸色苍白的季礼:“你是我们妮娜的搭档吗?是你把她带坏了吧!”
季礼不敢去招惹NPC,他迫使方映柳咽下那块面包,强笑道:“妮娜只是有些不习惯,现在就好了。”
麦瑟尔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又继续拽着花瓶,同方映柳说话。
季礼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很快疯狂马戏团的团长过来了,他带着好几个身形高大的男性,强行的带走了方映柳。
麦瑟尔夫人不满的说道:“杰森团长,我在和我的女儿叙旧!”
“麦瑟尔夫人,妮娜表演已经很累,她该去休息了。”团长不容置疑的说道。
方映柳很快就被带走,季礼正要跟上去的时候,团长在他旁边低声说道:“你该知道,她现在是我们的摇钱树,你想赚钱,就得保护好她。”
“我明白,谢谢团长。”季礼颔首,他跟上被抬走的方映柳,将狂热的观众抛之身后。
转眼间,天色将明。
观众们逐渐散去,贺无虞抱着花瓶姑娘站在远处,花瓶姑娘睁大了双眼,恋恋不舍的看着那块空地,那是麦瑟尔夫人长久驻足的地方。
身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她已经死了,把她埋了吧。”
贺无虞猝然回神,站了太久,她的手脚都僵硬了。身上属于花瓶姑娘的血迹干涸,正在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贺无虞“嗯”了一声。
宋潮拎着从后台找到的道具锄头,和贺无虞往水边走。他一边挖坑,一边和贺无虞说话:“她就是原本的花瓶姑娘吗?她为什么被淘汰了?”
因为看贺无虞抱着花瓶姑娘,宋潮有了疑问,贺无虞的声音沙哑:“是塞缪尔把花瓶姑娘的花瓶撞碎了。”
“怪不得要让玩家顶上。”宋潮冷静的分析道:“或许她是主线的重要人物,她临死前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坑已经挖好了,贺无虞小心将花瓶姑娘放进湿润的土壤中。她说:“妮娜一直在喊妈妈。”
宋潮大概也能差不多猜到,估计是妮娜很小的时候便被麦瑟尔夫人送进了马戏团里,被塞进了花瓶中……后来妮娜成为了马戏团的明星,这麦瑟尔夫人便又凑上来了。
可是这和这个世界的主线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世界的主线到底是什么?
贺无虞将一捧捧土壤盖在花瓶姑娘的身上,在妮娜完全被土壤覆盖,变成一座矮矮的坟墓时,天也亮了。
她自由了。
腐烂的□□不再能够拘束自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