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 第3章 第一章

S713星球是一颗名副其实的黑市星球。

与其称其为星球，倒不如说它是一个经过人工改造的废弃要塞。

它位于沙玛努帝国和银河自治联邦星域的交界处，三不管的地理位置让它在功能上显得混乱又无序。

野蛮和荒凉是它的代称，星际货币的价值在这里大打折扣，一些珍惜货物的主人更愿意选择以物易物、换取特定的资源。

从战舰配件到新鲜器官，从临界级异种污染物到不同等级的污染抑制剂，各种来路不明的商品总能找到其合适的货架。

猖獗的违法犯罪者视这里为天堂，走投无路的投机份子则奉S713为福音中的圣地。

改造者掏空大半个星球，历经数百年不同势力的修缮，长而黝黑的无尽通路向着星球的内部蔓延，像是四通八达的血管，时不时传出的怪异轰鸣仿佛巨兽临终前的喘息。

污水堆积在路面的凹陷处，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环境的恶劣与随意。

生活在这里的人类如同鼹鼠，终日浸泡在黑暗中，一举一动都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在街道的转角处，总能看见一些黑心商贩向路过的人兜售神经兴奋/剂，口服型、注射型、贴片型，可谓应有尽有五花八门。

人类发展至今日，作死的本能仍旧顽固地烙印在其遗传基因的深处。

目前最火热抢手的贴片型兴奋剂便是一个典型代表，使用者只要在将其贴在太阳穴处然后连接智脑，便能体验到“飞一般的加速的快乐”，如果不小心功率开大，这种充满玄学的赛博毒/品可以一瞬间烧掉一枚健全的大脑。

在不遗余力地找乐子方面，灵长类长寿种的创造性值得一句“登峰造极”的评价。

眼下，全身被黑色大衣包裹的人便被某位兜售令人快乐升天的赛博加速器的黑市贩子拦下，对方在推销神经兴奋剂失败后，又开始介绍起他的污染抑制器。

双方都覆盖着伪装，被修改过的五官显得毫无特色，在这样的氛围下彼此看起来都狗狗祟祟十分可疑。

但整个S713很难找出一位着装正常的人类，不正常反而变成了最合理的事情。

再一次委婉拒绝了对方的提议，那名穿着黑色大衣的人试图绕过这名过分热情的推销者。

在推销者身后排列着几个大笼子，里面关着人，食矿兽，白安缦猫，以及一些看起来像是经历了异种污染的不明生物，肉瘤从勉强可以称作时背部的地方一路拖拽到地面。

S713的黑市，主打一个五花八门，什么都敢卖。

异种和人类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几乎要令这位对神经加速器不屑一顾的主顾流下口水。

三个星时前，他刚刚食用了一大份豪华套餐，将盘踞在S713深处的异种连根扯起，吞进身体里。

那胡乱挣动的触须拼死抵抗，拒绝被回收的命运，梗啾啾的口感实在是令人身心愉悦。

但穿过星域消耗的能量不容小觑，尤其是当你拖着一个过大的身躯时。于是不一会儿，他再次感受到了饥饿。

钢铁的血肉隐藏在虚空中，隔着一层薄膜注视着这美食遍地开花的世界。

不至于饿死，也不至于能量匮乏，但总归闲不住嘴。

所以他盯着黑市贩子身后的那一排铁笼出神。

香香，想食。

尤其那名看起来正在出售的人类的身上有一种复合的味道，既有异种污染源的芬芳，也有星核的残留气息，更有一些令人垂涎的血液的腥甜。

他很久没有闻到这种气味的血了，熟悉且温暖。

星核残渣与血液交织在一起的甘美，令他口腔靠后位置人类臼齿的内侧，几不可见地冒出无数排细密尖利的副齿，蠢蠢欲动地磨吮出轻微的咯吱声。

但这一举动实在是和他接受的教育不相符，令他在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够端庄后，很快地压抑下了这种渴望的本能。

人不可以，起码不应该，对着同类流口水。

他想。

时至今日，他依然偶尔认定自己活在人类的身份下，就好像被人类养大的动物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也是人类那样。

我不吃，我就闻闻。

他告诉自己。

而万能的推销者早已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像是发现新的商机似的，再一次迅速转变推销的商品，热情过头地拽着他走到笼子边。

“活的只要三百里瑟，死的要四百。”对方充满殷切期盼地说：“可以帮您运上飞船，全封闭式打包，绝对不会让别人看出来您买了什么。”

这语气仿佛卖的不是人和动物，而是什么需要保密的情/趣玩具。

里瑟不是星际通用币，而是更为隐蔽的加密货币。

在帝国和联邦偶尔互别马腿的当下，星际通用币的价值高高低低，高的时候差强人意，低的时候简直就像旧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马克。

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则抓住了他话语中的信息：“死的更贵？”

“最近有人在大量收购尸体。”推销员耸了耸肩，无所谓地将这个消息当作八卦说出来：“你看那些往返在小玫瑰星域和联邦的走私船，哈，如果不是因为有倒霉的猎犬在抓逃犯，这群走私犯恨不得把整个船舱都塞满活人和死人。”

黑衣的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天方夜谭：“尸体能用来做什么？”

“鬼知道。”黑市贩子笑嘻嘻地说：“那些大人物们在搞什么，大家才不关心。既然死人能够卖钱，谁想运输活的。活人要吃饭喝水睡觉，还要怎么说，对，给他们活动空间。”

他啐了一口：“实话告诉您，有手段的走私犯差不多掏空了好几个囚星，正躲着猎犬小队加急给联邦的大人物们送货。别管这个了，您看货吗？”

这个提议充满了诱惑。

黑衣的男人犹豫了一下，然后罕见地因为意志不坚定而自我反省了一下。

“看一下吧。”他慢慢地回答道，敲了敲那个关着人类的笼子：“让我看看他。”

对方立刻殷勤地扫开笼门，将那个看起来没什么活力的人类扯出来，直接拽到黑衣男人的面前。

“瑕疵品打折，二百九十里瑟，还包清洗费和运费。不需要劳动您金贵的手指，只要告诉我您的飞船停在哪个港口，直接洗干净送到您的船上。不用清洗再减三里瑟。”

我的飞船不太能见人。

男人默默婉拒了对方的好意，心里想道。

他还不想体验一把整个S713星球的每一处角落都拉响一级警报的待遇。

他注意到，那个踉踉跄跄跌出笼子的男人只有一条腿。

这就是所谓的“瑕疵”。

他从黑市贩子的手中接过拴在“货物”脖子上的链条，随着金属铁链的扯动，跌坐在地面上的人类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的买主，乱糟糟的头发和胡子糊在脸上，如同一只在泥里滚了三天的大型犬，呈现出一种混沌而疯癫的神色。

那是一只金棕色的眼睛。浅金色的眼瞳沿着边缘向内颜色逐渐加深，像是一个不太完整的日蚀环。

只有一只。

另一只眼睛的地方没有眼球，只有放射状的深深伤口，一部分因为新长出的肉芽呈现出不健康的粉白色，另一部分则依旧保持着溃烂的状态。

和“货物”那条缺了一边的腿一样，这些伤口散发着星核的味道。

星核能源过于罕见，人类目前能够挖掘的体量刚刚足够给仅存的吞星级武器供能，因此无论式联邦还是帝国，很少有人知道以星核为能源的吞星级武器所带来的创伤是持久的。

那些伤口永不愈合，反复溃烂，即便侥幸存活下来，也会在经历漫长的折磨后死去。

黑衣的男人感觉自己的舌头在口腔里轻微抽动了一下，喉管内侧生长出的臼齿密密麻麻，开始做出咬合的动作，食欲影响了唾液腺的工作。

近百年后，人类再一次启动了以星核为动力源的吞星级武器，天之琼。

这个认知让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轻微抽动。

脑域中泛起轻微的涟漪，同他相连的半身以轻微的生物电流为回应，散发着无声的安慰。

自从获得了清晰的自我、再次睁开眼睛，他的星舰便表现出高度的人性化特质，在自我表达方面比以往要活泼得多，和他融为一体的意识触须懒洋洋地蜷缩在他的脑海中，时不时轻动一下。

“就要他了。”黑衣的男人说，端详货物的金棕色眼睛时带着点怀念的表情，伸出手腕用智脑迅速支付完二百九十里瑟，甚至好心情地开了个玩笑：“不用打包。”

当他伸手去摸对方的脸，他那新鲜入手的货物绷紧了神经看着他，像是没有理智的野兽，微微向后仰头避开这一触碰。

他觉得对方在默不作声地传达出类似于“这里有变态”这一情绪。

“别害怕。”他清了清喉咙，不出意料地看见对面的目光变得更加疯狂和绝望，于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温和一些：“我知道这些伤疤。”

他示意一般指了指自己右眼的位置，让他的货物注意力停留在自己身上：“你这里的伤口，需要治疗。”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攻击性：“我可以治疗星核能源以及污染所造成的创伤，想要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很难，但是可以阻止恶化。”

他那疯疯癫癫的货物睁大了眼睛看向他，像一只有着滴溜溜眼珠的猎豹。

他笑了起来：“是真的，别用警惕骗子的眼神看我。”

说着他蹲下身去，让彼此的目光保持在同一水平，轻松地说出不相干的话语：“你知道吗，金色的眼睛代表着基因突变。少见，但并非没有先例。上一个帝国消亡之前，金凤尾兰王朝的克里芬一世的家族，便代代都拥有金色的瞳孔。”

“比你的金色更深、纯粹得多。”

黑衣的男人微笑着总结：“我喜欢这样的基因突变。”

虚无的触肢扎根于深深的地下，呈现出人类视觉无法辨识的迷幻色彩，像蝶类翅翼上的图案那样，色调流动时会让凝视者感受到头晕目眩的恶心感。

庞大的虚影开始在S713上空快速重构、降临，为迎接新的乘客而迅速改变形态。

那是一旦被观测到，就足以让整颗星球拉响凄厉警报的存在。

黑衣的男人再一次伸出手，将手掌覆盖上对方的面庞，像是安抚一只受到惊吓的动物那样轻柔又小心翼翼，并且轻易地躲过了对方攻击性的撕咬。

“别害怕。”他再一次温和地安慰，令人愉悦的血的味道充斥在他四周，快要让他难以忍住进食的冲动。

“睡吧。”

下一秒，他的“货物”失去了意识，一头摔向地面，被他双手接住。

“法赫纳会很高兴的。”抱着自己新入手的商品站起身来，掂了掂对方的重量，男人喟叹一声：“时隔将近一百年才再次迎来新乘客，它会高兴疯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