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芝华与尤司自幼相识,是青梅竹马,她自然知道。且细想下来,她甚至还是撮合二人的“月老”。
可初始她听到“芝华”二字只觉得熟悉,一时竟没想起来她是谁,只因胡芝华那时不叫这名字。
十三年前的事了。
齐家阿章六岁时便以性子泼辣闻名,本朝谁人不知建昭帝倚重的兵部尚书齐德老来得女,天子亲临臣女满月礼的殊荣翻遍史书前后三百年也仅有此一例。
据传建昭帝在当日满月礼便要将尚在襁褓中的阿章赐婚于钟爱的九皇子,虽不知为何最后此事不了了之,可由此也能窥得齐家当年何等盛势。
齐尚书自六年前与夫人喜得位千金后,将阿章视为掌上明珠。
偏阿章头上还有两位哥哥,大哥名为齐朔,二哥名为齐明,都对她这位小妹珍视非常,宠爱有加。成日里由着阿章的性子,知晓她不爱女红,是个受不得拘束的,便带着她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养的她每日只知玩乐、不求上进。
齐家世代簪缨,大哥齐朔年少时便连中三元,二哥齐明年纪尚小虽不喜文墨,但也质素尚可。
偏只有阿章到了六岁还未开蒙,齐尚书虽宠爱幼女,可也不会坐视不理任由阿章放纵至此,便特意请奏建昭帝,指了当朝鸿儒大学士温弼言在齐府设了书塾,一时间京中贵眷慕名而来者简直要将齐府门槛踏断。
这书塾起因是为阿章而设,可阿章却日日只在学堂里晃两眼,唯有温学士在时,她在肯规规矩矩坐在书塾里听他授业解惑,可若是今日温学士没来,换了其他师傅上课,她便迟来早退,如此浑听了几日书,并不见有什么长进。
齐德与夫人合计,大约是书塾里只有男子,没有女子,阿章总是一人坐在屏风后听讲,自然无趣,便着意又寻了几位世家之女一同来书塾听课。
这倒是成全了阿章与胡芝华缘分。
那时女孩们玩得好总在一处便被称为“手帕交”,胡芝华便是阿章幼时唯一亲密无间的好友。
可她那时并不叫胡芝华。
她那时乳名叫雀悫。
胡雀悫生的清丽柔婉,眉眼弯弯,有一对稚气未脱的小虎牙,笑起来脸上甜甜两个梨涡,是标准的江南美人。
她比阿章大上五岁,与阿章的稚气未脱相比,那时雀悫已出落的亭亭玉立。
阿章初次见她时便很喜欢,尤其是她嘴角两个梨涡让阿章很是羡慕。
幼时甚至为此办过傻事,有段时日里每天什么也不做,只用两根手指戳自己唇角两侧,想和雀悫一般有对好看梨涡。
可一连试了许多日也不见有什么成效,彼时的阿章性子又烈,做什么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便放弃了。
可胡雀悫的美丽绝不止于一对梨涡,阿章向来喜欢灵动的女孩,见仿她梨涡不成转而又开始欣赏起胡雀悫身上其他的美好。
臂如,她总是手里捧卷书痴痴的读;臂如,她承其父胡文安多年教养,写得一手好字;再臂如她出口成章,温学士严苛,对她却多有赞赏。
阿章日日看胡雀悫,某日终于悟了,她也要成为这样美丽聪慧的女子。
齐章还记得那日她与胡雀悫第一次说话。
彼时春日正盛,胡雀悫捧卷书坐在书塾屏风格挡内垂首细读。
阿章走她面前,挡住窗外春日和光朗朗,胡雀悫在书中骤然笼下的阴影里抬头望向眼前扎着两个圆圆发髻的小女孩,温柔笑道:“姑娘有事?”
胡雀悫自然知道眼前这小女孩是谁,她父胡文安彼时还不过一翰林院侍读,若不是齐尚书与夫人属意着几位姑娘一同陪着齐章读书,她是断断进不来此处得当世鸿儒温学士授课的,所以心中很是感念。
可自来了之后见这小姑娘每日在府中只知玩乐,不求上进,心中便又萌生出其他心绪:为何她这般容易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还不知珍惜?从此心中对阿章颇有些成见。
齐章伸出小手交叠挡她书间,小小一张脸伸眼前仔细打量她姣好容色,离近看她更美。
片刻后眨眨眼问道:“胡姐姐,你怎么生的这样好看?”
胡雀悫显然没想到阿章如此赤诚,一时间倒不知如何答话。
阿章又问道:“你叫胡雀……这是个什么字?我不认得。我叫你小雀吧?好不好?”
六岁的小女孩心无城府,自然看不出胡雀悫面露难堪神色,只面上露出甜甜的笑容,又道,“我叫阿章,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啦!”
从此往后,胡雀悫再不得半日安生。
阿章六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每日围在胡雀悫身边,叽叽喳喳唤她“小雀!小雀!”,不是吵着要她将上午温学士所讲的义理再说上一说,便是拉着她一起坐在齐府亭台之下吃些果子蜜饯看话本。
胡雀悫不胜其扰,可又不知如何将她支开。
直到这日,阿章二哥齐明在府内与她一道吃果子看话本,胡雀悫见了本不想过去,可阿章远远便冲她热烈招手,齐明又在旁看着,胡雀悫只得应声走了过去。
齐二公子那时生的很好看,且与她同岁。
尚书夫人年轻时是晓谕应天府的美人,齐家三子无一例外全都遗传了齐夫人的美貌。
齐明彼时与她一般十一二岁,已是生的舒眉朗目,额前戴一条金玉抹额,乌发随意束了垂在肩上,看上去俊逸无暇,如未琢美玉。
齐明懒洋洋伏在案上,只一双手伸出来与她见礼:“胡家妹妹也来了。”
少年俊美,笑声清朗,春日里含苞花朵见了也会羞红脸,何况是她。
胡雀悫望着那道明丽笑容恍神片刻,这才回礼:“齐家哥哥好。”
齐明翻个身从一沓话本里支起身子,将肩上乌发随手撩至颈后,一双桃花眸眼波流转瞥向亭台不远处石山后一道素色身影,又抬手拿起桌上的话本,
故作姿态,朗声念道:“这书中所写梁山伯言‘从此我不敢看观音’,原以为只是写书人随意附上几字,直到胡妹妹来了,才知晓这世间情事果真如此。”
什么情不情的?齐二仪表堂堂,却不害臊么?
这话于一十几岁少女来说,自然是听不得的,她容色绯红,颤声道:“二公子怎么说这些?”
小阿章亦是一脸懵懂:“二哥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齐明细眯起双眸远眺,笑道:“那躲在山石后的是内阁尤学士家的公子尤司吧?听闻你与他自小便指了婚,如今他却只能远远躲在山石后不敢见你,可不就是尤公子的‘观音’么?”
说罢不怀好意笑笑,又择了个果子随手塞阿章嘴里,“章儿还小,自然不懂,那是你胡姐姐的好姻缘!”
胡雀悫听罢脸上登时由红转白,她最忌讳旁人说这个。
何况齐明……还是她心中暗自倾慕之人。
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胡雀悫读的书多,通晓的义理也多,对这句话很是厌恶。
她这些年在家中也没少因婚事难过,每每谈及二三,胡文安便拿这话掖她。
胡文安与尤孟是同乡,又写的一手好字,因而得尤孟欣赏,尤孟这些年也没少提携胡文安,在得知胡文安有女后便决议亲上加亲,双方一拍板,便将胡雀悫与尤司的婚事定了下来。
她初闻只觉荒谬可笑。
胡雀悫自然知道姻亲之事,自古以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心中仍不免难过,两个人连见都未见过,竟因父辈交好便要将她嫁过去!
凭什么?
她外表乖巧美丽,内心却很有些离经叛道,有时竟在心中大逆不道想:父亲自己怎么不嫁去尤府呢?
也不过就前十几日,她被父亲告知可以来温学士的学塾中念书,她喜上眉梢,可下刻父亲话里话外提及尤司也在此处,嘱咐她若是遇见了不要过分避让。
她原本热起来的心,霎时冷了。
胡雀悫来此第一日便在两位父辈引荐下与尤司见了。
二人见面第一次,雀悫美丽又有咏絮之才,尤司自然心动不已。
可尤司那时不高还未长开,瘦瘦小小,丢人堆里便找不着,她见后实在失望,只面上仍持着涵养与他见礼。
后来,在书塾中时日越久,她越讨厌尤司。
因尤司总在暗处痴痴望她!
时间久了其他人自然瞧得出来,话里话外几个世家子弟总拿他二人调侃。
天生她为女子虽才华横溢却无法仕出,已经够委屈了,现在却还因尤司成了他人嘴里的谈资。
像茶余饭后供人消遣的笑话,她不喜欢。
此时听闻齐明所说,又瞥眼望向山石处躲着的尤司,心中不悦酸涩交融在一起,再望向齐明俊逸身姿,眼泪止不住簌簌往下掉。
阿章二哥齐明,看上去清风朗月,实际上却浑的很,他所有的耐心和好全都给了小妹阿章,与他人来说并不算友善。
此时见胡雀悫哭了,便敛起一双俊俏眉眼,唇角带讥:“胡妹妹怎么哭了?我不过说些实话罢了。”
说罢便摇着头叹声,手中拿着风月话本起身,又嘱了身边小厮端着果子蜜饯,便向外走了,边走还边对着阿章递眼色,意思自然是要阿章不管胡雀悫,与他一起另寻别处逍遥自在。
可阿章只看着胡雀悫哭的梨花带雨,虽不知她为什么这么伤心,可还是拿出自己最喜欢的帕子,为胡姐姐擦眼泪。
阿章轻声安慰道:“小雀,你别伤心了。我阿娘成日里骂二哥哥,你等我去和阿娘告状,让阿娘罚他抄书,二哥哥最怕这个!”
小阿章气鼓鼓的,心中想着:等下一定要去找阿娘狠狠告二哥哥的状!还要再加上大哥!阿爹……阿爹便算了罢,虽然她很喜欢小雀,可她也喜欢二哥,若是阿爹知道这事,二哥哥怕是要半月里下不来床。
怎料胡雀悫听完心中更是难受,尤其是“小雀”二字,她当真不喜欢!什么小雀,好像自己是她齐家圈在笼子里的养的雀鸟一般,所以齐二才敢这样戏弄她么?就像戏弄只鸟一样?
不由哭声又大了些。
大约是那哭声惊动了远处山石旁的尤司,他壮着胆子走了过来,胡雀悫见他走来又气又恼,抓起桌上本书便砸了过去:“你走!我不要跟你成亲!做什么因为你我像是他人笑话一般?都怪你!”
小阿章皱着眉望向那侧的尤司,她早就注意到这人,不知为何他总跟着小雀,在书塾里念书时也总透着屏风像内里看。
小阿章捡起枚桌上掉落的果子,扬起圆滚滚手臂投出去,那枚裹了糖的山楂果子精准砸在尤子冉额头上,溅起抹殷红汁子。
“你不要欺负小雀!”阿章气鼓鼓。
但见胡雀悫伤心,尤司自然不敢上前,可眼睛望向那青衣小姑娘,圆圆张脸做出凶狠神情,挡在胡雀悫面前,又一摸额头上黏腻的果子汁水,糊一手,晦气不晦气?
尤司瞪她一眼,阿章何等厉害,见他不服立时又砸一枚,她投壶一项精准,那枚核桃正中尤司眉心,二人梁子算是就此结下了。
待尤司灰头土脸走后,胡雀悫好大会儿才止了哭声,而后在阿章关切的问询中讲了她与尤司的事情。
当听到只因父辈交好便为从没见过的两人定下亲事后,小齐章睁大了眼:“二哥哥拿的话本里说,女子成婚是要两厢情悦的!”
这话由小不点说出来着实可笑,胡雀悫却笑不起来:“都是些话本中的戏文罢了,不当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来便是如此。”
阿章见小雀灰心,便鼓励她似的添油加醋将自己身上那件秘辛说了出来:“怎会全是假的呢?陛下曾有意赐婚我与九皇子,可我阿父知道我要嫁人,也定要嫁与我喜欢的男子,便向陛下辞了这事……”
“你看我,好端端在你对面,也没嫁给九皇子呀!”
她说罢一扬眉梢,抓住小雀冰冷双手,又道,“不如,你也与你阿父说说?让他与那尤学士讲清楚,你不属意于尤司,便将婚事退了罢!”
其实阿章对赐婚这事也只是听闻,虽她和九皇子的婚事建昭帝确实没再提过,可究竟内里实情如何无人得知,每每她向齐尚书问起,齐德也总是讳莫如深。
此刻,她这般添油加醋的说,也只不过是想鼓励小雀,让她内心有些期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话落在胡雀悫心中,难免又将齐尚书所作所为与父亲胡文安作对比。
齐尚书只因要为女儿觅她所钟意之人,就甘愿违背圣意也要为此事据理力争。
而她的父亲胡文安却总是告诫她:见了尤学士要问好,要显得知书达理有教养;在书塾中见了尤司,不要刻意避讳,你与他迟早要成亲的,提前熟悉也好。
心中不免悲凄,又望向对面满目写着关心之意的阿章。
如今回想起来,人在逆境时,很难保持平常心对人对事,稍不留神便落了下乘。
胡雀悫此时便是如此。她知道这样想有些卑劣,可还是忍不住想:为什么她什么都有?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她?
她破涕为笑,捉住阿章为她擦泪的手,内心有股恶念肆意生长攀附,沿着她修长美丽的喉咙呵气若兰般吞吐而出:“阿章,你知道吗?前日里我听人说,齐尚书也为你择了位如意郎君。”
阿章小脸顿时紧绷起来:“什么?”
小女孩胸无城府,且一直诚心待人,自然料想不到小雀会诓她,又问道,“果真吗?阿父择的是谁?小雀知道么?”
大约是‘小雀’二字,最终狠狠刺了她心。
她笑中带泪,开口道:“真的,就在齐府书塾里。阿章过来些,我告诉你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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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书塾旧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