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面,李越便扑上来,将头埋进他颈窝里,抽鼻道:“赟哥好狠心,抛闪我不说,还宠着你那坏心的婆娘发咒害我!”
李赟闻言一怔,想起妻子整日在家侍弄的那些巫术邪物,不免心虚:“殿下此话从何说起?拙荆何曾……何曾……”
“鸢儿也同环儿那时一样,有了身子却害喜见红,如今已下不了地,不是你那婆娘咒的?”李越抱怨道,“我一瞧见鸢儿那副憔悴模样,便想起环儿的死。醉里梦里都是那漫世界的血,夜不敢寐,苦煞我也!”
彼时崔之佩也见血丢了孩子,提起这事,李赟同样心有余悸,因而崔之佩交代他要问的话,便统统抛诸脑后了。
趁他略一晃神,李越便将他推倒在榻上,骑上他身的动作驾轻就熟:“我就知道,赟哥始终舍不得我。”李赟终究捱不过这冤家百般妖娆手段,须臾间意志全失,又着了他的道儿。
那边厢,崔之佩正跪在姐姐仙去的产榻边,与如今的梁王妃独孤鸢泪眼相对。
独孤鸢身量娇小、弱不胜衣,肚腹却硕大无比,两相对比之下,令人触目惊心。虚汗将她额角鬓发打湿,一张惨白的小脸,满是惊惶无助。
“姐姐,救我,姐姐——”独孤鸢向榻边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他们欲往山上避水,我动弹不得,逃不过剖腹取子……”
一旁老婢慌忙摆手打断:“欸,哪来的话?王妃娘娘身子重,人都累糊涂了。夫人劝劝她吧,好赖吃几口,肚里孩儿饿不得!”
姐姐就在这张床上撒手人寰,崔之佩甚至没能赶上见她最后一面。眼前可怜的女子与想象中姐姐临终时的模样融为一体,崔之佩心如刀绞,胸中悲痛化作勇敢的气力。
“多嘴刁奴!王妃同我说话,何时轮到你插言?出去!”崔之佩怒目逼退老婢,坐在榻边将独孤鸢的枯瘦小手握住。
眼中涌出的泪珠儿成串滚落,独孤鸢哀声泣道:“姐姐,求你替我递信儿回洛阳,我熬不住了,我想回家……”
洛阳距吴郡何止千里,即便此刻送信出去,待有回音总需月余。看她这肚儿,怕是十天半月也等不得了。
“他们打算何时剖……”崔之佩无论如何说不出那样的字眼儿,一开口便被泪水哽住。
“下月初八便是吉时,”独孤鸢说着,便也意识到自己根本等不得亲人来接,一时心碎肠断,放声哭道,“我不能死在这儿!”
崔之佩将独孤鸢拥进怀里,胸前单薄的衣衫很快被泪水浸湿。不行,这妹子不能死!去年没能救下姐姐,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另一个花朵儿般的生命困死在这金镶玉裹的吃人囹圄!
“那狠心的人,只道我诞下皇孙,他便能入主东宫。”独孤鸢在她怀里嘤咛道,“往日恩爱皆为诳诞,他竟不敢来见我!”
崔之佩自然知道“他”是谁。那泯灭人伦的秽乱东西,分明枉自为人,竟还有可能贵为储君?天下怎能交在这样的畜生手里!
崔之佩自幼擅丹青水墨,曾替父亲描绘不少山川舆图。桑田碧海,世事人为!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疯狂计划,乘虚爬上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头。
是夜,几番荒唐后,李赟血液渐凉。李越趴在他颈窝里,小猫儿样呼呼睡得正香。
想起妻子叫他来这一趟的目的,心仿佛跌落悬崖。他实该质问李越“为何等闲变心”、逼李越在自己与待产娇妻间做出抉择,可这哪是他能说出口的话?
无尽的悔恨与惆怅几乎将他淹没、令他快要窒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冰冷呼唤:“郎君。”
李赟如遭雷击般弹身跳起,慌忙穿衣理带,仓皇开门出去。他不敢与妻子目光相接,只颤抖着下唇一个字也说不出。
所幸崔之佩并不揭他脸皮,甚至仿佛根本不在意他又与那畜生做得好事:“走吧,即刻启程。”李赟无心多问,仓促间便随妻子登车上路。
黑夜里骏马蹶蹄狂奔,崔之佩这才说出,此行的目的,是去江都说服县令左峻凿堤泄洪、引江入淮,以解吴地水患之虞:“左县令乃我父门生,必不拂我薄面。”
李赟吃惊之余,恍觉妻子恐怕神智有异,只得佯装镇定,小心试探道:“江都一县虽不富庶,却也有乡民上千,往来客商不计其数,左县令恐怕做不得这么大的主?”
崔之佩缓缓转过脸来,眼中寒光流露:“梁王做得。皇孙平安降世,梁王便可入主东宫,孰轻孰重,梁王自有分辨。”
李赟方始察觉妻子作何谋划,惊惧之下再顾不得许多,连忙摇头摆手,直呼“不可”。崔之佩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银光闪闪的匕首,瞬间便抵在自己喉间。
“娘子你……”李赟慌作一团,语无伦次,“天大的事……娘子你……求你丢开那……”
崔之佩瞪着他凄然泪下:“我姐姐、她腹中孩儿、我的孩儿,如今又有独孤娘子与她腹中孩儿,加我这条命,总共六条!我与李越不共戴天!”
李赟待要再劝,崔之佩已将匕尖刺入自己肌肤,鲜红的血珠随着她嘶吼之声滴答滚落:“李赟!但凡你有一丝男儿血性,何须我一弱质女流作此挣扎?今日你若不去江都,我便死在你眼前!”
李赟哪有气性与她抗争,只顾得上夺下匕首,便颓然遂了她愿。
次日两人漏夜敲开江都县衙后门,求见县令左峻。李赟依照崔之佩授意,奉上一封伪造的梁王密信,谎称梁王李越派他来恳请左县令凿堤救吴。
左峻当即嗤之以鼻,直呼荒谬:“为保王妃一人,便要牺牲我江都数千百姓?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复又指着李赟骂道:“人说你淮南伯是位光风霁月的贤人君子,如今看来,竟连一丝仁义天良也无!”
李赟竟不以为介,反而如释重负,痛快磕头拜别而去。左峻不免诧异,转念一想,便明白李赟恐怕并不赞同此举,只因受梁王逼迫,不得不来这一趟。
一计不成,崔之佩却并不纠缠胡闹。她原本就没指望左峻同意,来这一趟,只为让左峻以为凿堤是梁王旨意,一旦洪水来了,左峻自然会将这笔账算到梁王头上。梁王为一己私欲草菅人命,因此彻底丧失竞争储君的机会,甚至召来天子重责,这才是她最终的目的。
当然,独孤鸢与腹中孩儿也能因此得以保全,可谓两全其美。她猜想左峻得到消息后,必会组织县民防灾自救,不至于酿成大祸;却没料到,左峻那时只是个刚刚博得功名的寒门子弟,未曾见过权力之凶猛、人心之险恶,他根本想不到,竟有人真敢擅自毁堤,因而他只顾愤慨、未能及时未雨绸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