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筵席之上第一次见到郡主时,李棋心里就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奇怪的伤感;这种感觉在听靖国夫人说出他二人的婚事时达到顶峰,他惊讶地意识到,原来他早有预感。
郡主身份尊贵,青春貌美,这段姻缘实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美事,他该为公子庆幸欢喜才是。可昨晚喜讯向他揭晓的一瞬,他却万念俱灰。
生怕这还不足以击倒他似的,靖国夫人又取出一精致木匣,款款翻出一张纸,递到李棋头顶。他定睛一看,顿时从天灵盖凉到脚底心,瘫软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是他的身契,是他爹去世前,将年幼的他卖给淮南伯府的签押文书。
那年李媛出嫁时,李镜仍在垂髫之年。她怕家中下人欺李镜年幼失怙,谋夺家产,便将房契、地契,并诸仆从的身契,夹在嫁妆箱笼里带了出来。
李媛批手将文书夺回,重新放进匣里,悠然道:“难得镜儿将你调教得这般机灵懂事,从今往后,你便留在我靖王府伺候。到底是家里来的孩子,我用着也放心。早晚栽培你做个管事,总比当伴读小厮、日后贱卖了强。”
李棋惊道:“这番安排公子可知情?”
李媛柳眉一竖,冷哼一声道:“你既是我靖王府的人,自然听我的安排。上元节后,镜儿便往江都县挂印,再回淮南家里预备婚礼,你不必随他跑这一趟。有你在这儿,入了秋他自会上京里来接亲。”
李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他在回廊里走了许久,才发现是在兜圈打转。
李媛将他的身契扣下,不准他随李镜回江都,岂不是把他当作人质?李镜若定亲不娶、不来京里与郡主完婚,他们主仆二人便再也别想见面了。
可他不过是个奉茶研磨的使唤下人,用他作人质就能要挟公子?李媛那话的意思,岂不是说……李棋一手扶着廊柱,一手捂着胸口,心突突跳得喘不上气。原来公子也早对他……满腔喜悦的柔情与深深的懊恼交织在一起,李棋突然参悟此中悲剧。
还没来得及与心上人互通心意,他竟已成束缚他的绳。
李镜走到李棋蹲坐的大石后时,他仍在定定发呆。
“昨晚姑母同你说什么了?”李镜问他。
李棋惊了一下,慌张回头道:“嗯?靖国夫人她……要我劝公子收心,早日为淮南李氏传续香火……”
李镜一看便知他在撒谎,正色逼问道:“你答应她什么了?”
“答应她?我答应她好生劝你……”
“棋儿!”李镜焦急起来,两手把住他肩头,“你已是我的人,有事为何瞒我?”
在他热烈的凝视下,李棋眼里的委屈与忧郁渐渐融化成决绝。
“你与郡主的亲事,不也瞒着我?!”说完,李棋推开他,转身跑了。
李镜追在李棋身后,眼看着他拐上错误的岔路。这小子果真一丁点儿路也不认,青天白日的又开始在诺大的庭院里打转。绕着池塘假山转了两圈后,李棋终于急眼了。
“公子跟着我做甚!”他回头气鼓鼓道,“你走前面!”小嘴撅得老高,险些把李镜逗笑了。
李镜领着他回到房中,见餐食已经摆上。李棋坐下便埋头扒饭,李镜却没心思吃,手托着碗道:“你不问问我,郡主有何吩咐?”
李棋仍不吭声,李镜便将李升所言复述一遍,末了黯然叹道:“出身如此,婚姻大事由不得自己;幸而郡主开明仁义……”
李棋放下碗道:“公子不必向我解释,往后的事,谁说得清。没准儿将来我也遇上哪家姑娘,自立了出去。谁还一辈子在你家当牛做马不成?”
李镜听了一愣,心里颇不是滋味儿。他胡乱塞了几口,只觉饭菜味同嚼蜡,便推了碗,看李棋麻利地收拾了出去,又端了漱口的茶进来。李棋放下茶盘,将热把子递在他手里。
李镜横下心问道:“你不是说,将来你有了心上人,便是死也要赖在他身边?”李棋答不上来,又怕自己憋不住要哭,赶紧转身端上水盆走了。
冬日午后的幽深庭院里万籁俱寂,李镜呆坐桌前突然间无所适从。他该追上去问个清楚?可有什么好问的,李棋的话已讲得很明白。他本就不该那样碰人家,就该教那些逾矩的话烂在心里,只作寻常主仆相处,反而长久。
他不怪棋儿出尔反尔,是他自己没本事自立,身家性命皆要仰仗他人。除了这点稀薄的祖荫,和姑母的裙带关系,他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原本他以为还有棋儿……可终究是他贪图荣华富贵,放不下大好前程。他要高攀金枝玉叶,哪还有脸霸住人家?
更何况,李棋还小哩,不过因为两人朝夕相处,亲密无间,草木尚且怀春,少年青春懵懂时,有些无从宣泄的糊涂心思也是正常。可他李镜早已成人,怎能因此趁水和泥,利用人家满足自己卑鄙的**?有朝一日,李棋长大了、懂事了,回想这几年被他玩弄的时光,又该如何看他?
思及此处,李镜不禁又羞又悔。自打有记忆以来,他还从没这样自我怀疑过。仓皇之下,他只能想出他认为唯一铁定不会出错的法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