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轿夫甩开臂膀飞也似地抬轿而去,李棋揉着脑门儿,愣在原地呆了片刻。等他回过神来,想追上去,跑到路尽头左右一望,却只见两条黑暗的幽僻街巷。他拔足往左奔去,转了个弯仍不见小轿踪迹,便又原路回到丁字路口,再往右跑。
李棋原本就不擅长辨别方向,漆黑的夜里,只有马灯照亮身前几尺青石板路,他绕来绕去,再也找不到与公子分开的那条大路。
四周尽是令人背后发凉的寂静,黑暗中像有无数阴险的怪物埋伏。他不由自主加快脚步,想逃离如影随形的未知恐惧,却一次又一次绝望地撞进死胡同。
眼看着马灯的火光越来越弱,李棋焦急又委屈,急得直掉眼泪。公子怎么又把他抛下了?上回被靖国夫人叫去,就生生把他忘了大半日,今天又是这样,人一叫就走,全不把他放在……可说到底,他本来就是个伺候人的小跟班,主子高兴了多看他两眼,哪可能真把他当回事?
这么一想,巨大的伤心失落倒令他清醒了许多,眼前鬼打墙似的绝境便不那么可怕了。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在兜圈子,就有意不往习惯的方向拐,刻意逆着感觉做决定,想往左时偏往右,就这样七拐八拐,终于走到一处陌生的宽阔街面上来。
路两侧皆是高墙大院,想必到了东市附近达官显贵的街坊,料想离靖王府已经不远。李棋揪紧的心稍稍放松下来,可这时马灯里的光点迅速收缩到黄豆大小,然后熄灭了。
李棋背后倏地冒起冷汗,整个人仿佛落入万丈深渊,吓得浑身一僵动弹不得。等双眼适应了浓重的黑暗,他抖着两腿挨到高墙下,手摸着墙壁往前挪步。顺着墙,总能走到门,他轻声哼起淮南小调为自己壮胆,越走越快。
突然,身后传来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嗒哒,嗒哒,嗒哒,马车在他面前停下。他背贴着墙壁,心中闪过无数惊险恐怖的画面。
一道橙红火光劈开黑暗刺进他眼里,他抬手遮光,却听有人惊讶道:“欸?我认得你,你是……”
“小的是,淮南公子李镜的书童……”李棋壮着胆子回答。
“对!你叫……李琴?”那人的声音,竟有些耳熟。
“李棋。”他终于能张开眼,说完自己的名字,惊觉眼前衣着华丽、浑身酒气的人,竟是在淮南有过一面之缘的吴郡王李炎。
老阉人自称姓仇,李镜一听,赶忙在狭小的轿厢里躬身要拜,却被他客气拦下。此人乃中御府太监、内侍省总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司宦官之首,仇不息。
李镜暗自纳罕,左峻与他约定明日早朝后进宫面圣,这仇老太监却连夜把他截住,当真只是巧合?此时接他入宫,究竟是圣人旨意,还是他姓仇的有所图谋?联想起许焕之死一案中那个不该出现在江都县的阉人,李镜心下一凛,顿觉幢幢灯影下老阉人的脸诡异可怖。
“世人传言,淮南公子李镜才貌双全、风雅绝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仇不息白面捏出的脸上挤出一个极夸张的笑容,竟还拉住李镜的手,在他手背上来回摩挲。
李镜浑身粟粒暴起,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他立即反应过来不该如此失态,便假意惊呼道:“欸呀!我那书童,他不认路!”仇不息掩口笑道:“你倒疼他。无妨,这长安城夜里宵禁,打更人巡街碰上,自会送他回去。”李镜趁势抽回手来,作揖说:“多谢公公提点。”
仇不息一双寒光内敛的细长眼睛,在李镜身上上下打量,看得他如芒在背。李镜打岔问道:“不知圣人拨冗诏见下官,有何旨意?下官心中忐忑,恳请公公不吝提点赐教。”
“自是有事。公子还怕老奴假传圣旨、绑了你去?”仇不息收了笑容,将面圣的规矩、礼仪向他交代一遍,李镜不住点头,用心记住。
轿停在延政门前,李镜随仇不息下轿,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内苑,又经过好几道宫门,终于来到大明宫中心的紫宸殿前。李镜按照仇不息教的,在殿门口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俯身在地上等着里面召唤。不多时,里面传来一声尖细锐利的招呼:“李镜,进来。”李镜心提到嗓子眼口,躬着身子轻手轻脚迈进殿里,没走几步又跪下高呼万岁。
大殿深处传来苍老迟钝的声音:“过来,李镜,朕看看你。”
李镜爬起来又往里走了几步,来到灯火辉煌的亮处。按规矩他不能偷觑天颜,圣人叫他抬头,他只得闭着眼探出脸去。等他再次低下头、睁开眼,面前已出现一身浅金色的龙袍。圣人竟亲自来到他跟前儿。他惶恐万分,慌忙以头点地。
“左卿见过你了?”老皇帝一步一停,回身缓缓走回龙榻,“他同你,都说了?”
李镜称是,将左峻约他明日见驾的事说了出来。老皇帝又问:“他没告诉你梁王的事?”
梁王?李镜茫然摇摇头,梁王又是什么事?他只知梁王曾是圣人最宠爱的皇子,可惜不满二十便因病早薨,别的一概不知。
老皇帝重重坐回龙榻,发出一声如释重负般的深叹:“江都县那场洪水,是为缓解下游吴郡的水情。凿堤泄洪,是梁王的决定。李镜,你那么聪明,懂了吗?”
李镜闻言恍然顿悟。吴郡是梁王封地,二十年前,梁王怕江水决堤令吴郡受灾,便擅自下令凿开江都堤坝泄洪!圣人当年得知此事,一定万分痛心;可不久梁王便英年早逝,圣人心疼他,不愿承认自己信任爱护的儿子是这样一个自私狠毒的人,因而这些年怀着愧疚提拔了十几任江都县令,却始终不肯将真相公之于众。
梁王做出这等草菅人命的决定,可见他根本不具备执掌天下的心智与能力。李镜满腔义愤,暗忖道,他一人的死,就能抵过江都县几千乡民家破人亡的苦痛吗?
老皇帝似乎看出他的不忿,哀声为儿子开脱道:“那时我儿才满十八,比如今的你还小两岁。他还是个孩子,他只想救自己的妻子孩儿。”
原来,那年梁王李越的妻子独孤氏身怀六甲,可惜坐胎不稳,只得日夜卧床养胎。独孤氏肚腹渐渐圆满,吴郡江水却充盈泛滥,眼看要决堤成灾。御医、稳婆都说,只有剖腹取子,才能保王嗣平安,否则洪水一来,王妃不能移动,必定母子皆失。独孤氏花容月貌世所罕见,梁王与她感情甚笃,说什么也不愿舍弃她。此时有方外高人献策,说只要在上游找处合适的地方泄洪,令江水改道,便可保封地平安。
梁王年幼无知,一心只想保他们母子平安,便如握住救命稻草一般,当即下令往上游勘察地势,果然找到一处能引江入淮的“风水宝地”。
“说来你可能不信,这不肖子,得知江都县可以泄洪之后,竟派人去向时任江都县令的左卿游说,要左卿答应他凿堤。左卿自然不会同意,转眼便上一道密奏,向朕报告此事。起初朕不敢信,只怕孩儿受奸人蛊惑蒙蔽,便派身边亲信内侍,携水工往江淮一带探查实情。可去的人没回来,左卿便又上一奏,说朕派去的人已被梁王收买,梁王先斩后奏,已私自凿毁堤坝,铸成大错。”
李镜痛心道:“圣人英明。彼时左阁老查问许焕之死一案时,发觉行凶之人是为阉宦,便知此事已上达天听,以为圣人自会为我江都县作主。他恐怕也未曾料到,梁王殿下竟如此大胆……”
老皇帝以手掌重重拍击龙榻,凄凄叹道:“我儿糊涂,我儿糊涂哇……他那美人,到底也没活得下来。就连他也……朕一怒之下,下旨不准他那不祥之子进京,朕至今连那孩子都没见过。我儿不是个恶人,李镜,你可知,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无法安心入眠……”老皇帝手抹眼泪哭道,“我儿死时,已形容枯槁,宛如一具枯骨……他才不到二十,他还没有你大……”
李镜垂头不语,心里想的是,你怎知他已诚心悔过?江都县有多少无辜乡民,自从那日之后再无法入眠?梁王好歹还留下个孩儿……那生于水患之时的“不祥之子”,正是梁王遗孤,如今的吴郡王,李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