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与千岁 第4章 第四章 友人

夜色降临，仆人开始上灯，高允祯其实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可眼下却非好时机，起身告辞，见杨昭也跟着起身，她出言劝阻：“督主不必相送，早些歇着吧，既然出了宫就安心休养几日。”

杨昭依旧不敢直视她，干巴巴道：“让下官送您到门口吧。”

王庆急忙帮腔：“郡主，让我们督主送送您吧，若不然督主怕是又要寝食难安了。”

高允祯有些无奈，如此小事怎值当这俩人这般谨小慎微，看向杨昭柔和道：“那便劳烦了。”

与早晨从司礼监出去时不同，因天色已晚，杨昭怕高允祯看不清，便手执灯笼先两步在前引路，这本是王庆的活，他却不肯假手于人，王庆只得同锦华赘在后头，寒风中树影重重，回廊下灯笼摇曳。

杨昭手里的灯笼亦微微晃动，他苍白消瘦的脸被灯笼的光晕染出些许暖色，衬得黑眸愈发明亮。

高允祯突然低叹一声，幽幽开口：“督主觉得我很可怕吗？”

杨昭执灯笼的猛然手一紧，停下脚步回身，嗓音低颤：“郡主何出此言，可是下官有何不妥之处？”

高允祯直视着他，将他不知所措的表情尽收眼底：“督主并无不妥，只是为何从不曾正眼看我呢？”

她看着他那长长的睫毛猛烈颤动几下，似受惊的蝴蝶般快速煽动着翅膀。

“下官不敢冒犯郡主。”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高允祯嘴角微勾：“我准你冒犯，下回见面希望督主莫再如此拘谨。”

回程时，天空又纷纷扬扬下起了雪，高允祯坐在马车内，一想到方才杨昭听到她临走时说的句话时那难以置信又复杂难辨的神色，不禁低笑出声。

坐在一旁的锦华见她突然发笑，只觉莫名，欲言又止。

高允祯稍稍收敛笑容：“你想说什么？”

锦华犹豫片刻：“您对督主的态度是不是过于随意了些？奴婢怕他……”

“怕他如何？对我不利？”见她点头，高允祯失笑：“放心吧，他就是对全天下人不利都不会对我不利。”

锦华满脸疑惑：“莫非他有什么把柄攥在您手里？”不然她实在不明白那提督大人为何对自家郡主那般毕恭毕敬又小心翼翼，那日腊八节宴席上他对皇后娘娘都是不卑不亢，从容应对。

高允祯又忍不住笑，煞有介事：“确实有！”

锦华杏眼圆瞪：“真是如此！”

高允祯捏了下她粉嫩的脸颊：“所以你以后见了他也别战战兢兢的，惹人笑话，凡事有你家郡主撑腰呢！”

一想到杨昭那张脸，锦华还是犯怂：“奴婢不敢。”

“没出息！”高允祯笑骂一句便不再多言，倚着靠垫闭目养神。

回府后，管家来报：“方才徐公子，范公子，王公子还有李公子一同前来求见郡主，等了约莫一盏茶功夫，见天色已晚，郡主久未回返，他们便先行离去，道明日一早再来拜见。”

见高允祯点头，他又接着道：“郭姨娘病情一直不见好，王大夫也没什么办法，只说心气郁结需好好调养，您看是否要请御医来瞧瞧。”

高允祯微怔，犹记上辈子郭氏在她婚后不久便去了，若如前世一般那也只有大半年光景，她与这郭氏无多少交集，亦无好感。父母原本恩爱，纵然并非她全然的过错，但却是因她而起的嫌隙，母亲又是个眼里柔不得沙子的人，为此常年住在静慈庵，除了养病之外也是不愿见到此人。

管家见她沉默良久，有些拿不准她的意思，不禁暗怪自己多嘴，正忐忑间听她道：“您看着办吧。”

高允祯有些疲倦了，说完便让他出去了，梳洗后直接上榻休息，锦华打点好一切默默退了出去。

高允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如今都还有些不真实感，她真的重生回来了吗？会不会是她做的一个梦？是前世梦今生还是今生梦前世？上一世她婚姻不幸，却从不曾对家人诉苦，那段婚姻是强求而来，苦乐皆是自作自受，她的骄傲也不允许承认自己选错了，更怨不得旁人。

说来惭愧，年少时不解事，对母亲关心不够，后来婚姻不幸，怕被看出端倪，许久才去看望一回，也不知她在庵里过得如何？待这场雪停了，该去看看她才是。

雪落无声，一夜过去，屋顶树枝上又挂上了厚厚的白雪，还未有停止的迹象。

高允祯躺在暖暖的被窝里赖了床，直到巳时一刻才起，收拾妥当，婢女端来早膳，她用了半碗燕窝粥和两个蒸饺便让人撤了，见外头雪花纷飞，不禁暗叹，今日是出不了城了。

这种天气只适合呆在家里，正要去书房挑两本书打发时间就见锦华来报：“郡主，徐五公子几人来了。”

徐琛四人正在会客厅安分等着，管家让人好生招待。

等人的间隙，几人也没闲着，李回光后怕道：“昨儿夜里回去，我老爹一把年纪了拎着扫帚追着我打，问我两日不归家又去何处鬼混，他是不知道哥儿几个那两日咋过的，差点就回不去了！”

王鸿接口道：“呵，我家那老头子心里只有头上乌沙，根本懒得管我，他是恨不得我早点死在外面，我娘又哭哭啼啼，烦死个人。”

范子彻唏嘘：“那我爹还算不错，只是我不敢说出实情，此事真是好大一个教训，若非祯姐出手，咱几个还真不知道会如何？现下回想还心有余悸！”说来自己最是冤枉，被这俩损友撺掇着去喝什么花酒，刑狱那地方，进去了不死也脱层皮，托祯姐的福竟然能全须全尾的出来了。

几人闻言都心有戚戚。

徐琛正色道：“你们几个真得好好感谢祯姐，也亏得我那日有事耽搁去晚了，不然连个传信的人都没有，你们不知道出事后我那个着急啊，又不敢求我家老爷子帮忙，幸好祯姐有法子！”

高允祯来时就听见他后两句话，不咸不淡道：“我这回有法子，下回就不好说了。”

几人连忙起身抱拳行了大礼，王鸿言辞切切：“祯姐大恩大德，我等没齿难忘！”

“呵……”

范子彻诚恳道：“祯姐犹如我等再生父母，日后但凡有所差遣，我等莫敢不从！”

“看来从前都是虚与委蛇。”

“……”

李回光再接再励：“祯姐人美心善，实乃京中贵女之典范！”

“过了。”

“……”

徐琛笑道：“祯姐，我们都是真心实意的！”

高允祯轻哼一声，饮了半杯茶才道：“我也是说真的，从前小打小闹就罢了，这回竟然出这么大事！不要心存侥幸，这回无事不代表下回也无事，吃一堑长一智，你们几个也该收收心，行事之前想想做得做不得，都好好过过脑子。”

见几人并排站着，个个焉头巴脑，她缓和语气：“你们都不小了，别整天不着四六，出去胡混，子彻你今年春闱考得不理想，莫要气馁，我相信你三年后定能金榜题名。王鸿你那暴躁性子要改，别动不动跟人起冲突，也别跟你老子对着干了，他也是望子成龙，恨铁不成钢罢了！还有你李回光，别整些虚头巴脑的，干点正事。”

徐琛正暗自庆幸自己没被点名就见她看着自己道：“你那作风也是蛮横霸道，在外行事还是收敛些，莫招惹是非，树敌太多。”

徐琛悻悻，这个“也”字就很有精髓，他四姐徐瑛也是骄横霸道出了名的。

几人面露愧色，又有些疑惑，几日不见，祯姐怎的成熟稳重许多？往日做出些出格之事，她也会训斥几句，却不似今日这般语重心长，但不管如何，点头受教便好。

见几人态度良好，高允祯也歇了说教的心思，虽说前世今生加起来比他们心智成熟许多，但过犹不及，点到为止便好。上一世王鸿，李回光虽无太大建树，但范子彻在永泰二十四年的春闱确实高中，光耀门楣，而徐琛舍弃徐阁老为他铺好青云路，竟然去了她大哥高允礼军中，从小兵开始磨砺，一路摸爬滚打，从一个纨绔公子哥蜕变成为保卫疆土的大将军，但就是那破脾气没少招人记恨。

“都坐下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在罚站呢。”

几人依言重新落坐，徐琛开口：“我们特意在一品居定了桌席面聊表心意，还请祯姐赏脸。”

这天气不适合出门，高允祯本想拒绝，无奈看着四张殷殷期盼的脸，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一品居位于临江河畔，以环境清幽，风景秀丽而闻名，虽与京城几家最出名的酒楼无法相较，但也独具特色，文人雅客多爱来此。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临江河上的精致画舫上灯笼摇曳，丝竹管弦之声幽幽传入耳中，远处河面上漂浮着几艘渔船。

天气寒冷，商铺早早关门，街市上稀稀拉拉几个人，还有一个乞丐蜷缩在角落里冻得瑟瑟发抖，而一品居内灯火通明，人影重重，楼里楼外如两个世界。

乞丐冻得四肢僵硬，腹中饥饿难耐，想着这个寒冷的冬天他可能熬不过了，正神思迷糊，突然见一品居的小二向自己走来，直到小二走到面前都没回过神。

小二面带不耐开口：“算你今日走运，这碗馄饨是楼里贵人赏你的。”见乞丐毫无反应，懒得再理会，一把将碗搁在地上，临走还不忘骂一句晦气。

乞丐这才反应过来，面露惊喜，手脚并用爬起来，无奈双手僵硬拿不起碗，便匍匐在地如狗一般去进食。

一品居三楼包厢内炭火很足，温度适宜，角落里的熏炉内燃着名贵香料，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特色招牌菜，这样一桌菜够一个三口的平民百姓家庭半年的嚼用。这般消费即便对于普通贵族也不算什么，何况皇家贵胄，铺张浪费之风盛行，国之蛀虫亦越来越多。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看着满桌菜式，高允祯突然有些难以下咽，她从来养尊处优，从前很少关心民生百态，这世间种种苦楚，她那点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范子彻出声询问：“祯姐，可是菜式不合胃口？”

高允祯放下筷子：“许是下午多用了两块点心，有些积食，不碍事，你们多吃点，莫要浪费。”

徐琛咽下嘴里的食物，小心道：“可还在担心外头那个乞丐？”

高允祯不语，李回光也放下筷子：“世道如此，这天下的乞丐何其多，纵使有心也是管不过来的。”

此话一出各自沉默，气氛突然沉重，个人之力何其微薄渺小。

锦华上前劝道：“郡主您喝些汤吧。”

高允祯点了点头：“我自己来吧，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规矩，坐我旁边一起吃吧。”

锦华连连摇头：“这如何使得，奴婢还是在旁伺候着，您要什么也方便。”

王鸿笑道：“祯姐说使得就使得，锦华姑娘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等，都随意得很。”

其他三人亦点头附和，锦华还有些犹豫，见高允祯再次用眼神示意，她只好坐下。

范子彻将一旁多余的餐具放到锦华面前，温和道：“想吃什么自己夹，你面前这盘清炒虾仁不错，也可以先喝点汤润下肠胃，还有……”

徐琛几人忽然低头闷笑，锦华骤然红了双颊，范子彻坐直身子，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高允祯不禁失笑，气氛渐渐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