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澄终于是被她赶走了,不过今天被她这么一闹,反而翻来覆去格外精神,怎么也睡不着。
郡主叹了口气,干脆坐了起来。
熄灭烛火后,室内便只能见一地月光,郡主想着要不干脆起来再看会书,这时窗外飞进来一只鸽子,落在窗前,“咕咕”叫了两声。
想不到十八那么快便传回了消息。
郡主起身,从窗台边取了水和谷子喂给鸽子,从它身上解下信筒,拆开来看。
十八已经初步查明了辛澄的来历,辛澄本名莫心澄,乃是江南武林世家莫家的女儿,但因是外室所生,故不受莫家待见,她亦不与莫家亲厚,如今寄住在当朝太傅家中。
另据莫家老奴言,辛澄幼时常被莫家子弟欺辱,盛元十二年中秋节时,莫家老库房走水,辛澄被困其中,后来得救。其他情报,仍在查探。
郡主看着来信,陷入沉思。
良久之后,郡主换上外袍,独自提着灯笼到了藏书阁三楼。
这里是郡主的私地,除了她,没有人能进来。
布局与一楼相似,皆是一列列环形架阁,上面堆放着各类书籍,只是与一楼的经史子集不同,这里放的都是各类杂书,涵盖百科百学,皆是她这些年各种搜罗而来。
郡主进门后辨认了一番,而后走向北面的角落,从最底一层拉出一只藤编箱子。
打开后是一本本羊皮作封缝在一起的纸册,排列整齐,郡主念叨着“十二、十二……”,很快便从中抽出一本。
翻开找到八月,只查到两篇,一篇在八月十三,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道:明天就和爹爹去江南,看武林大会,开心!
郡主浅笑,翻到下一篇,是在八月十八,字迹歪七扭八的,写道:今天喝了一大碗肉粥,好苦,以后都不要喝肉粥了!
放下册子,郡主想道,中间几日没有记录应该就是因为出远门,看来她的确在那年中秋时去了江南莫家,而八月十五当晚辛澄陷入火场,大约真是被她所救。
虽然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郡主叹了口气,原来这段孽缘的起因,真的在自己身上。
当初虽好心救了她,却叫她这般走上歪路。
身为女子喜欢女子,多荒谬。
本来是打算对她的喜欢置之不理的,若是她还敢纠缠,便使出些手段,让她知道知道厉害,任她有多么重的喜欢,被伤身伤情之后,难道还不放手?
可如今却是有几分责任在自己身上,那少不得还是要拉她一把,帮助她走回正道。
郡主再细细一想,是这个道理,环顾了一圈架阁后,搬来移动扶梯,从高处取下一本红色封面的薄薄册子。
郡主拿在手里,感到有些烫手。
本是为了开阔见识去市场上买的杂书,不想在这时派上用场。
郡主咬了咬牙,翻开薄册子,一页页翻看其中的介绍。
所谓女女之好,究竟为何。
看到其中一页,郡主眼睛一亮,她找到辛澄走上歪路的症结所在了!
“果然是这样,那么只要……她就能恢复正常。”
* * *
辛澄把自己关在房门里躲了一天,思考着该怎么和郡主相处,如果不是把自己当做奴仆跟在郡主身边嘘寒问暖,那她喜欢郡主还能做什么?不对,应该说该怎么做郡主才能和她增进情谊呢?
没想出来。
但到了第二天,也不能继续蹲下去了,她与郡主的缘分本就来之不易,只在上京之前这段时间,浪费一天,便少一日的相处。
洗漱后,辛澄准备出门。
刚一打开门,便见一副高大的身躯杵在她门口,鼻腔迅速被一股男子汉味侵袭。
辛澄下意识皱眉,往后退了几步,看着眼前的人,只穿着一件白背心,露出的臂膀都是山包一样的肉块,古铜色的皮肤上蒙着一层油汗,像是刚从地里农作回来还没洗澡的样子。
辛澄控制了一下表情,“请问你是……?在我房门前做什么?”
大汉咧出一口大白,不知从哪变出一束花来,递过来,“本大爷刚摘回来的,还沾着清晨的花露,送给你。”
辛澄视线落在花上,不明所以,“不必了,谢谢。以及,你或许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说着,辛澄回身关门,准备绕过他从侧边出去。
“等等!”
辛澄被他抓住胳膊,正要说话,他却使了力气把人往后一送,辛澄便被按在了墙上。
后背撞在墙上,大汉还抓着她的胳膊不放,两人间的距离太近,辛澄怒道:“你要干什么!”
又见大汉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端出一碗馄饨,“听说你喜欢吃馄饨,本大爷为了你亲手包的,尝尝?”
辛澄的眉头挤在一起,觉得这人是不是有病。
他眼睛猩红,“不好吃,命给你。”
“……”
辛澄低头一笑,转而双手伸出搭在他的肩膀上,两人的距离更近了些。
“哦?”他脸上的笑意更浓。
辛澄忍着手上的黏腻感,对着他笑道,“不管好不好吃……都把命拿来吧!”
声音一转,抓着他的肩膀向下一压,右腿屈膝踢了上去。
大汉倒在地上,嗷嗷叫了两声,捂着肚子弓着背,成了只软脚虾,旁边一碗馄饨摔的是七零八落。
“晦气。”
本来就心情不畅,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郡主,结果刚出门就遇见个脑子有疾的,心情更坏了!
辛澄收拾了下心情,来到藏书阁二楼,郡主果然还在,她踌躇了一会,姑且还是进去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拿出纸笔,装作在干正事的模样,然后偷偷瞄向郡主。
郡主竟也在看她!
还对她微微一笑!
她本以为昨晚被关在门外后,郡主对她很厌烦了才是,没想到郡主竟还肯对她笑。
郡主真好。辛澄趴在桌子上,只把郡主望着,觉得世界如此美好。
郡主低头啜了口茶,“可是遇见了什么好事?”
“啊?见到郡主就是最大的好事啊!”
郡主唇角敛了敛,“我是说,可觉得有些心动?”
“每天见到郡主我都心动不已!”
郡主放下胳膊,茶杯在桌上磕出声来。
辛澄闭口噤声。
“你还真是死性不改。”
“郡主……”
这会,一个侍卫进前,向郡主禀报道:“那人说受了伤快死了,要离开王府。”
“受伤,怎么会受伤?”
侍卫看向辛澄。
郡主顺着视线过去,“你把人打伤了?”
辛澄这才明白说的是那个大汉,唔了一声,“他胡说,最多……断根肋骨,死不了。”
“你……”郡主提了口气要发作,又忍了下去,“罢了,先把人送去尹大夫那。”
侍卫回禀:“已经抬过去了。”
“抬……”郡主挥了挥手,觉得头痛。
辛澄没料到郡主会是这等反应,问道:“郡主认识那人么?”
“算了,改变也非一日之功。”郡主没有回答,而是起身道,“这里有些我挑的书,你拿回去好好看,今日不要再烦我了。”
辛澄不愿意,但对上郡主扼住怒气的眸子,还是应了下来,“哦……”
郡主的案头摆的那几本书册,辛澄抱回去好好看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故事千篇一律,全都是小女孩被继母迫害,或者被姐妹排挤,或者被坏人欺负,总之孤独痛苦且可怜,然后出现一个富贵的公子,或者皇子,或者仙人,不顾一切帮助她,保护她,呵护她,排除一切危险困难,最后小女孩和这个男人幸福快乐地生活了下去。
嗯,很美好,但她已经过了看这些书的年纪。
不知道郡主让她看这些书是为什么。
第二天,辛澄抱着这些书到藏书阁。
郡主却不在,倒是在她的位置上,背靠着一个女子,身着粉色云袖纱裙,手里举着镜子,正在点妆面。
又是一个不认识的人,辛澄上前问道:“你是谁,干嘛坐在这里?”
“她”闻声转过身来。
好吧看错了,是个男人。
此男人手里拿着描红的笔,在唇色上又添了一道,音色轻而婉转,“贵人~”
辛澄皱眉,“你姓贵?”
他又一笑,放下镜子和笔,牵起辛澄的手。
辛澄立马撒开了。
“贵人——”拖长的语调,手指抚过下巴,“且帮奴家看看,这妆,可还称心如意么?”
辛澄便眯起眼打量他的脸,眉削得细,如柳叶,轻轻蹙着,眼中似有水光,流连婉转,又兼之眼尾一抹红,妖冶动人。
最绝是两片薄唇,很薄。
见辛澄好一会没有动静,他又将眼睫垂下,情不自禁抖了起来。
“可是要奴家服侍贵人?”
辛澄突然伸出一只手指,在他的脸上划了一道。
“你……”他一惊,护着自己的脸,“怎得如此孟浪?”
辛澄举着自己的手指给他看,“你卡粉了。”
“……”
辛澄拍了拍手,“妆面什么的,只要是自己喜欢的,那都无所谓,不过我觉得,本真的样子也挺好的。”
自以为开导了一个内心柔软的男孩子,辛澄点了点头,准备潇洒地离开。
转身时却被抓住了手。
辛澄蹙眉,感觉有某些相似。
“贵人天生丽质,自然如此觉得。”他低着头,忽然笑了出来,“我本以为你喜欢涂胭抹脂的,没想到你果然还是更喜欢男人的一面。”
“哈?”辛澄不知道他是怎么理解的。
他暴起,抓住辛澄的两条胳膊,狂笑道:“老子这就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男人!”
说着,伸手抓住辛澄的衣襟往外扯。
同时间辛澄握掌成拳,对着他的腹部打了出去。
这次不仅是一招,他摔出去后,辛澄又把人抓回来,对着他浑身上下施展了一通,最后狠狠踢了一脚,这人已经晕死了过去。
这回才是真的快死了。
辛澄狠狠出了口气,下楼去净手。
一楼,平日里安安静静看书的人此刻吵吵嚷嚷的,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辛澄不想理会,自顾自往外走。
“姑娘、姑娘且留步——”
却有人叫住了她,辛澄回身看过去,是个儒生打扮的人。
他急匆匆走来,面色有些微红,道:“姑娘莫急,我观姑娘气质非凡,有前朝名士的风范,在下刚得了一副古画,想与姑娘交流一二,不知可否赏脸一叙?”
此人峨冠博带,留美髯,佩香囊,颇具书香气质,瞧着也成熟稳重不少,辛澄却留了个心眼,“你也是让我见识什么是男人的?”
“什么?”
辛澄道:“算了,我还有别的事,你找旁人叙吧。”
“这……”他有些为难,见辛澄要走,忙伸袖虚拦住,“可是,是郡主殿下推荐了姑娘,说是姑娘很有见识,我们定能聊得来呢。”
“郡主?”辛澄声调上扬。
“是啊。正是郡主殿下让我来寻姑娘的。”
“是吗?”辛澄唇角飞扬起来,点了点头。
郡主想着她,还夸她,哦!
“那郡主还怎么说我的?”辛澄同他回去,笑着问道。
“小心。”他走了两步,身体护在侧前方,指着脚下道,“这里有台阶,小心些。”
“哦……”
这里她来了许多次,当然知道有台阶。
不过这都不重要,“你快说,郡主还怎么夸我了?”
“姑娘可真是……”他面上仍带着笑,拨开人群,将她带到长桌前,“且先看这。”
桌上展开一幅卷轴,有山水有题字,笔法锋利而意境悠远,只简单扫一眼便知是一副值得珍藏的好画作。
辛澄瞥到一处,忽然俯下身,细细观摩起来。
桌子边围着平日里来这里看书的仆婢,他们七嘴八舌问道:“先生,我们琢磨了这么久,实在没看出来,这到底是哪位大家所做啊?”
“是啊,快说说吧、说说吧……”
儒生抬手止住骚乱,“既然我要等的人来了,那便告诉诸位,这一幅早春图,乃是前朝名士未名居士的画作。”
“未名居士……”“谁啊?”“不知道……”
周围嘴里念叨着,互相看了看,都是一脸茫然。
在一片求知声中,儒生挺了挺背,正要开口,眼角瞥见辛澄的注意力还在画上,道:“诸位莫急。姑娘?”
辛澄被唤了,“嗯?”
儒生背着手,“既然姑娘看了这么久,那让我来考考你,未名居士的画作有哪些特点,在这幅画中又体现了几分呢?”
辛澄一时没有回话。
“哈哈,”他一脸自得,捋了捋胡须,“算了算了,毕竟这位未名居士狂放不羁,笔法大气磅礴,女子长于闺中,没见过世面,不知道也很正常,今日便让我来教教你……”
“阁下当真学识渊博,”辛澄突然出声,“但这根本不是未名居士的画啊。”
“什么?”他脸色变了变,又俯身仔细看了看,“休要胡说,这里的签章风格独一无二,我绝无可能认错!这就是未名居士的画不会有假!”
辛澄抱着双臂盯着他,似笑非笑道,“你真的确信?”
“自然!”他侧过身去,神色倨傲,“本人研究未名居士多年,没人比我更了解他的画,你只看了这一刻钟,就敢来质疑我?”
他说着,回过头板起脸来,“小丫头不懂画没关系,但还是要好好做人,我知道你面对我心有不甘,但……”
辛澄抬手,止住他的教导,“未名居士隐居避世,世人鲜少听说过他的名号,但在他的学生中,却有一位道听真人的,名气却大得多,这幅画便是他仿造自己老师的笔触所画,甚至仿制了老师的签章,如此行事,正如世人对他的评语,‘罔顾常理,狂士无心’。”
提到道听真人,周围人便有些熟悉了,又仔细研究起桌上的画,与印象中的笔触比对。
“空口无凭!”他一挥袖子,“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真是嘴硬啊。”辛澄没办法,一把抓住他的后颈,让他低下头去,又虚指着画上一处。
“道听真人笔法高超,风格突出,但若是仔细观察,仍可发现二者不同之处。”
画家的风格是凝聚了本人的生平性格而成,哪怕是同一师门,哪怕是刻意模仿,但骨子里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会从笔尖流出来,难以隐藏,只要仔细观察,便能看出那点些微的不同。
周围人互相交流议论,对着画讨论起来。
儒生自然也看到了破绽,他挣脱开去,看了一圈众人,又看了眼辛澄,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扶着帽子逃了出去。
辛澄看着他慌乱的背影,差点鞋子都掉了,“不是要好好做人吗?承认错误都不敢?”
真是,郡主干嘛要找这种人。
辛澄走在去寻郡主的路上,越想越不对劲。
之前熟悉王府的时候也没见过这些莫名其妙的人,怎么这两天都冒出来了,外面视王府为鬼宅,避之不及,也不应当是外面来的,郡主也不像是不知道他们的样子,那他们到底是干嘛的?
专门来给她添堵的?
路过时,听见有侍女提到“郡主”,辛澄靠过去问道:“你们知道郡主在哪吗?”
她们笑着说道:“在中庭看美男跳舞呢。”
短短一句话,让辛澄僵在原地许久,在哪,在干啥?是谁?
她们挽着手向前走去,还在说着:“到底是郡主殿下,养两个好看的面首也好,我们也跟着饱饱眼福。”
面首?郡主要养男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