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你也有害怕的一天。”
一出房门,就看见无名抱着臂,斜靠在门框上。
“你在害怕负责。”
“没错。”君宁转头看向少年,“他实在太纯粹,不适合这个宫廷。”
“适合?”
无名嘲讽地笑了。
天下又有谁生来适合呢?谁不想过得纯粹!
不过是适者生存,迫不得已罢了。
“若要换人,只怕来不及了。”无名摇摇手中的木牍。“萧家的其余三子,都许了人家。”
“……”君宁无语地看过去。
“哈!我就知道你会摆出这张脸!”少年上下抛着手中的木片。“三子四子许的都是边地守军的裨将嫡女,公子臻的妻家还不知晓,但也不会差了。”
无名走过去,歪着头看向君宁的眼睛。
“即使这样,你也要退婚?为保一个男子可能的幸福,打算在此时与上将军闹翻,拉整个国家陪葬?”他双手按着君宁的肩,吃吃地笑道:“相邦,太女一定会‘闻之落泪’吧?好一个有情有意的王之女!”
“……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这么巧呢,就偏偏三个都定出去了。”少年仍是不依不饶。“王姬真是下手晚了一步。”
“不,怎么会呢?退婚什么的。”君宁拂下他的手掌。“我可从没这么说过。”
无名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
“你果然是个渣滓。”
他瞬间住了笑,目光瞥向柔软勾着唇角的少女。“但却是个王姬该下的决定。”
本来垂着眼的少女对上了他的目光。
“其实,你本不必来做这个坏人的。”
无名忽然感觉无所遁形,他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见那少女轻轻说了声:
“谢谢。”
感谢如同叹息,本来准备好的嘲讽的话顿时哽在喉间,一句也说不出,耳朵却不期然地烧起来。
君宁的心中,责任等级分明,他自来知道。
为了更大的责任,她有时会做出近乎冷血的抉择——仿佛渣滓一样。
然而这并不代表她真的冷血,她只是做好了觉悟,然后背负起随之而来的罪孽。虽千妇所指而吾往矣,什么都无法抛弃的人无法破坏也无法建立。看着这名少女,他觉得自己渐渐懂了。
懂了她想要什么,想要得到什么,准备面对什么,打算放弃什么。
他忽然想拥抱她。
然而,他只是她的臣,他可以让君宁恨他,却不能再让她爱他。
那样只会让这个少女痛苦。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走下去,走下去,让她毫不留情地利用,在最辉煌的时候牺牲,为她带来最大的利益。
这名少女以生命中所有珍贵的东西为赌注,以天下为棋盘,将自己的良心揉成血水,撑着一副微笑的皮囊。在这盘棋里,他会竭尽全力的挣扎,厮杀,剔除一切对她不利的,影响她判断的因素。
没错,因为他终究是自私的,自私的私生子,卑劣的男人。他无法容忍有人伴在她身边,成为和她并肩的看棋人。
都成为棋子吧,成为她的力量而不是羁绊。男人也好,朋友也好,血亲也好。被她驱策,被她役使,被她巧手拨弄,自以为得了她的心,却不过是她王国的基石。他也会是她基石中的一块,矗立在她的历史中,被鲜血玷污,利剑砍伤,承受不可承受之重,或许有一天,会随着她一起坍塌。
然而,他们的名字终究会在一起的,比任何人都亲近。不是王后,也不是贵君。
即使是颗杂草,也总有长成参天大树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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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永巷中。破败的屋舍里传来一阵哀嚎。
“姬上,姬上,奴一切都是按您的吩咐做的啊!您要救奴啊!”
男人仅仅一天就憔悴的不成样子,他握着少了两根手指的手。“起、起码赏奴一点伤药,奴真的疼得受不了了。”
“按我说的做的……”女子蒙着大斗篷,看不清相貌,但听声音还很年轻。“那你可都做到了?”
“奴……奴做到了!做到了!”中年宫侍谄媚地爬过来,试图抱着女子的腿,女子后退一步,转过头。
“那就好,作为嘉赏,吾就免了你疼痛之苦。”
“谢姬上!谢……”
还未说完,一道血线喷出,在灰扑扑的墙上留下深色的水痕。
“这样,就应该不痛了吧。”
女子并未停留,而是继续朝前慢慢走着,在简陋的排房前留下两行脚印。
大风吹过,一切,又像从未发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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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王姬,这新府邸您可还满意?”
一月下旬,九王姬的成年礼准备已陆续完工。成年礼,即冠礼,乃是女子一辈子的大事,甚至比娶亲还要隆重。要不然民间怎么流传着,“逾冠礼者,唯有封王”,即是说比冠礼还重要的,只有封王登基了。
滕王家近年子嗣稀薄,君宁作为王姬,虽然在封地也有自己的王姬府,但主要时间还是呆在都城,像孔章侯一样领实差办事,这就必然要有落脚的府邸。
樊王本是想要君宁留在王宫,再划一片宫室给她。但自古成年后还能留在宫里的只有太女,君宁就以宫中眼多口杂,门客往来不便为由坚决请辞了。便是宫外的新宅,也是由一个昭禾王时期被罢黜的王亲府简单翻修,并未再建。
现今人粮匮乏,这等享受之事自然能省则省了。
不用说,樊王是老大不乐意。这不连着十几天都没上朝,但朝中的大臣看起来,却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王姬府与太女府格局大体相同。大三进院子,外庭是办公,见客,演武之类的院室,二进是门客居住的场院,三进则是君宁和家眷居住的寝院,还有私人书房等。君宁四处看了看,东西中规中矩,多是直接从王库里搬过来的,但走到一副帛画时却皱了眉。
“这是什么?”
领着君宁四处参观的司空长史低头陪笑道:
“此乃上将军嫡女烈平姬所赠,说是定要挂在这里的。”
“烈平姬?”君宁朝无名钩钩手指,无名拄剑上前一步。“这是我家还是她家?她让卿挂,卿就挂上了?”
“这……王姬与姬上亲厚,又为表姐妹,想必也是喜爱的。”
“呵,卿倒是善解人意。”目光并未离开那名长史,口中却吩咐道:“斩了吧。”
长史顿时一哆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王、王姬饶命!臣、臣只是……”
“卿急什么?”
君宁浅浅弯腰,掺住长史的肘。
“嘶啦——”一声响,长史反射性的缩脖,闭眼。
预想的疼痛并未出现,一张轻柔的织物缓缓飘下来,盖在长史手上。
——是帛画被斩成两段。
长史顿时软倒了,劫后余生般的大口喘着粗气。
“——呦,果然是要开府的人,好生威风呀!”
听见大咧咧地叫嚷,君宁回头果然看见一身扎眼的杏黄大裘,后面呼朋引伴的滕织一行人。她的伴读们几乎来齐了,十来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王姬可是我们姐几个里最早离家开府的人,以后臣要喝花酒,可就指望王姬了。”曾经故意刁难君宁的小胖墩嚷嚷着,又招来旁边贵女们的一顿好踹。
“瞧你那点出息!”太祝嫡孙女青叶姬扬着她的尖下巴,用鼻孔鄙视胖墩:“明明身为嘉陵郡守嫡女,却整日想着往男人袍子下钻,真是好不知羞!”
“吾乃大女子,抱男人天经地义!”胖墩挥舞着她的胖拳头,一副要和她拼命的架势,“你大概是听太祝寮里那些礼仪规矩听傻了,这么清高,有能耐一辈子别抱男人啊!啊?”
“¥%&¥×!!!”
“%#×&×&!!!”
“——阿拙,她们又打起来了!”滕织捅捅君宁后腰。“你不去拉架?”
君宁瞥她一眼,“你怎么不去。”
“呵呵,怕被母侯再禁足呗。”
每次有人打架滕织保准第一个去拉架,当然,结果是越拉越忙,没伤的最后都变有伤了。
“上次师资之事是我过分了。”君宁抬手一揖,“我向你赔礼。”
“别别!”滕织赶紧避开,“你这样我可又要挨揍了!上次我不知轻重,非要缠着你问朝廷机密。母侯回家把我狠狠骂了顿,说我再一幅佞臣样子就直接送我去蹲大牢!”
君宁顿时就笑开了,心道这佞臣当得,还真够倒霉的。滕织看她那表情,就知道保准没想好事,连忙将话题岔开。
“啧啧,这画真是不错。”滕织咂着嘴,挥舞着从地上捡的半张帛画。“但作为乔迁之礼送给你,也够缺德的了。”
顺便一说,长史一行人在滕织来时就连滚带爬的出去了。目前屋里就只有众贵女,无名则一脸厌烦地退到门口。
“好一张暴风骤雪摧城图。看这断树把房子砸的,怎么看都像你府上这间。”
“那你就只看到其一而未知其二。”
“哦?”滕织又将两段帛画拼到一起,半晌,面色凝重。
“这云中隐约,可像有万千刀兵之势?萧氏将旗即为疾风刀刃,而滕王家徽则是雪中碧柏。烈平姬送我一幅狂风折柏图,岂不是威胁要灭我王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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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开始我又要想章节名了,真是头发都要揪掉好几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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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所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