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如果你进宫,你父亲的仇我会帮你报的。”
无名一瞬间回到现实中。
他咬了咬牙。
“我父亲的仇?”
君宁直起脊梁,双手交握,此刻,她以一个王姬的身份说:
“后宫不可干政。这一条,不会在我的时代有所改变。”
无名呆呆地站了一会,忽然后退一步。
这一刻,君宁很想扭开头,但她还是强迫自己看着无名的眼睛。
“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
“我——”
闭了下眼,无名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殿下,您认识我了多久?难道,您会不知我怎么想吗?”
少女仍是仪态端庄地坐在正座上,微笑着。
天知道,她的笑容有多僵硬。
——无名忽然觉得,后面的话没那么难以启齿了。
“你以为,我会甘心做一个居于人下,默默无名的侍君吗?还是连名字也没有,像暗一一样随时都能被取代的影卫?”
他慢慢走上前,双手拄着案台,上身前倾。
君宁的脸和他的不过一拳之隔。
“这会是我无名吗?”
“不是。”君宁终于闭上眼,仿佛精疲力尽的叹了口气。“这不是你,无名。你是个有梦想的男子。你的梦想,我是知道的。”
——不,不。你不知道。
君宁忽然伸手覆上无名的脸颊。不带情/色,而是非常温柔,带着怜惜的,温暖的感觉。
无名的睫毛微微颤抖。
“无名,每个人走的路都不同,但如果你要走一条和世间男子不一样的,更艰险的路,我希望至少要为自己走,不要为仇恨而走。如果追逐权利是你的梦想,那我会让你出人头地,拜将封侯,就像当初承诺的那样。我总是被动的活着,完成责任,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但我起码可以实现你的。无名,只要你还信我。”
——你不知道我的梦想,已经变成了两个。
“无名,等到我成年后,局势稳定些,你就去我的封地吧,我会让你成为封地的司马。男子屯田制,应该能选出许多青壮男子。他们无依无靠,到时,你是他们的长官,他们只能依靠你。然后,再过几年……”少女怅惘中带着欣喜,如同看见一只振翅欲飞的雏鹰。“你的武艺会让你成为英雄,然而,在此之前,你要努力成为一个将领。无名,你的名字会载入史册,后人会读着你的故事,心生敬仰。无名,今天你做了一个对你来说最正确的选择,我……真为你欢喜。”
——我的另一个梦想,就是完完全全的占有你。
少女琥珀色的眼睛仿佛夏日清晨,被水雾遮住的暖阳。
“真的,很欢喜。”
人生,在这一刻断裂了。
然而,又以一种奇妙的形态重新结合。
在体会过刹那间心脏破碎的感觉后,无名忽然感觉胸腔被另一种东西填满。
蓬勃的,蠢蠢欲动的,伴随着对未来的恐惧和狂热,他全身都亢奋起来。
后退一步,又一步。
他终于停住了,在一个疏远的,主与从的距离。
双膝着地,双肘平举,一伏到底——他行了一个隆重的君臣大礼。
这一刻,无名忽然想起了君宁拿着那只明显属于男子的荷包,默然无语的黄昏。
他从来不是最令她心动的男子。
或许她还没感觉到,但对一直注视着她的自己来说,一个眼神,已经足够了。
无名忽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终于知道了,我的位置,从来都不是你的后宫。
但没关系,我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位置。
从今日起,我再不是倾慕你的男人,而是披荆斩棘的利刃,征讨四方的战马,我的鲜血将铺就你夺取天下的霸业。
有一天,当我死的时候,我要在你心中建起一座丰碑。
这个世上,再没有一个男人,能如我这般爱你。
无名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他却没有听见身后居于高座,仿佛被过去独自留下的,少女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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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正旦,诸臣都没有什么心情庆祝。不过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相邦和上将军一致上书樊王,希望在承德殿高台设宴,以求与民同乐,同时也去去近日来的晦气。
襄原各户都发了爆竹,饥民也在正旦那天施以薄粥,看起来倒真有了些过年的喜意。
在高台和正殿走了过场,黄昏就到了新年正宴。
诸臣携夫带子入宫请安。少君小君们一**地往东贵君殿里进,君宁心中有数,今日宴上,恐怕就要定下来初侍了。
那些无缘初侍的公子也一个个牟足了劲的打扮,但他们却不知,最想讨好的人,此时早已不在殿中。
在宫外和齐环扯了顿皮,那女人喜得贵女,乐得像个二百五似的。君宁一早备了礼,不过崎桑和新生儿都在肥城大宅没有见到,只好托齐环转交。齐环归心似箭,在粮价方面懒着和君宁计较,约莫给了个稍高于成本的亲情价,说是就当为自己女儿积福了。
如此自然皆大欢喜,君宁目的达成便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智商为负的傻环,起驾回宫。她此去是私访,身上只披了件青狐大裘。走在宫里既不寒碜,也不像只有王侯才能穿的红裘或紫裘那样显眼。
拿着跟在身边的面具男子,其实也就是母王影卫查到的木牍,君宁穿行在花/径中。
她即将见到她的初侍,她第一个男人。然而心中并无太多无期待喜悦。
这只是责任。没错,在面对更大的威胁时,缓解两个利益集团的矛盾,名为政治联姻的责任。
不管高矮胖瘦,或圆或扁,脾性如何她都要娶。
君宁苦笑一声,这可真是太过无趣的人生。
“原来,萧戬的长子,一直生活在宫中啊。进宫七八年还是个黄衣宫侍,怪不得一直没人注意到。”
捏着木牍,君宁往宴场后面供内眷们休息的屋舍走去。昨天下了一场雪,零星还能看到几个下等宫侍哆哆嗦嗦地清扫路面。
登上小桥,君宁远远看见一个黄衣少年站在对岸,拿着一把长长的竹枝笤帚,一下下扫雪。他身形清瘦,四肢纤长,穿着下等宫侍的深衣宫装。领口,袖口都镶上了一圈雪白的兔毛滚边。宽宽的腰带将腰肢收紧,显得盈盈不堪一握。
少年一下下认真扫着,不急不躁。反而显得乐在其中。一群雀儿扑棱棱地从树上惊起,抖落蓬蓬飞雪。少年转身,抬起衣袖遮住头。
他弯着眼睛看向飞过宫墙的寒雀,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湿漉漉的像初生的幼鹿。长发漆黑,肌肤出奇的莹白,仿佛空中飘扬的细碎的雪。
君宁突然意识到,这个少年十分面熟。
宫中无数面孔从记忆中流过,最后只剩下那张最平和,最无害,最让她感觉真挚而单纯的。
是那个让闲鹤院中,开满了朝气蓬勃的花朵,令人不自觉微笑的男子。
她闭上眼,露出了一个无奈又温柔的表情。
这个世界,真的很奇妙。
转过身,她打算先和母王、相邦知会一声,当然还有她的亚父东贵君。许多事情都要尽快做准备。然而没走多远,就听见后面一阵喧哗。七八个穿着华贵的少年公子涌进园中,明显冲着那名宫侍而来。
“阿郑说在园子里看见了个像我萧家人的男子,我还不信。原来这些年你竟躲到宫里来了。”
为首少年一身火红的束腰窄袖深衣,肩上披着白貂披肩,长发以金环束起,额上坠着玛瑙璎珞。杏眼桃腮,朱唇似点,却是萧家嫡公子萧臻。他后面紧跟着两个唯唯诺诺的公子,若不看穿着,怕是会以为那是他的侍儿。
黄衣宫侍见了萧臻,先是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随后又腼腆的笑了。
“阿弟。”
“阿……弟?”嘴角抽动一下,公子臻气势汹汹的逼上前,歪着脑袋,嚣张又充满恶意地看着男子。“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没有自知之明。究竟是因为宫里里的规矩太松散,或者当年的那件事……你还没得到教训?”
黄衣宫侍表情一僵,别开头。
“当年那件事,你又不是故意的。我、我早忘了。”
“哈!”公子臻似乎听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他转头看向跟在后边,比他略年幼的两个少年。“小三小四,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萧臻招呼他们像招呼脚边的两条狗。“他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后面萧家的三公子,四公子表情僵硬地赔笑两声。
“真、真是好笑……”
“真好笑……”
其余围在一旁的公子也附和着笑起来。
黄衣宫侍局促地站在那里,有些想走,但其余的公子却将他围在正中。
“阿……嫡公子,听说你快要出嫁了,以后就是九王姬的良俪。恭喜你。”
笑声戛然而止,周围公子都用惊恐的眼神看着黄衣宫侍,就像看着个死人。
“——萧融雪,你!”一把攥住黄衣宫侍的小臂,萧臻气得面容扭曲。扬起手,然而还没等他接下来付诸武力,就感觉手腕一酸,那个该死的“长兄”莫名其妙的从他的掌控下消失了!
回过神时,他看见了一个身披青狐裘,梳着双垂髻的少女。
她不动声色地将萧融雪护在身后,拱拱手,笑盈盈地说:
“九王姬命在下传唤这名宫侍,打扰诸位公子叙旧了。”随后有礼地向萧臻,和公子们轻轻颔首。“事情紧急,请恕在下失陪。”
无名终于找到自己人生的道路。记得当时写到这章时,一边想揍死他,一边觉得自己爱上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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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臣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