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玉静了片刻,垂下头。“主上,属下不能说。”
君宁笑了笑,也不强求。“不能说就算了,我只是想,影卫的规矩对你们而言,未免太严苛了。我并不想让你们永远生活在阴影之中,面具之后。有一天我也希望你们能像寻常男子一样,拥有自己的子女,过着幸福悠闲的生活。”
“主上。”荒玉清冷的声音有些涩然,他解下面具,面具后的面孔已经长生了一名俊美的青年。“主上,您大概没听说过这个故事吧,这是每个影子获得影卫资格起,就被告之的故事。
大概是三四百年前,那时影卫刚建起不足五十载,就已经成了朝中最大的势力。因为樊王直属,就有了倚仗。因为没有亲族,就少了顾忌。我们从有记忆起就在杀戮中长大,从不知怜悯为何,只要有一点可能威胁到王上的痕迹,我们就把所涉及的人全部斩杀。渐渐的,朝中再没有敢忤逆王上,或者说忤逆我们的人了。那时的影卫还没有被摘取子孙囊,然后有一天,一位影君怀孕了。当时朝中已经立了太女,是息野姬的曾孙女,已经有十多岁。王后十分忌惮影君,就劝大王去父留女,或者废了影君的武功。这番对话没多久王后就暴毙了,随后,太女也暴毙了。大王震怒,招来影君问责,但很快就被囚禁。朝野上下皆忌惮影卫实力,影卫或许无法抵抗千军万马,但却能在睡梦中取大将首级。那一年,樊国险些换了主人。”
“那此事最后,是如何解决的呢?”
“是影卫的恩师,我们称他们为长老。”荒玉对此不欲谈太多,就直接说了结果。“王上被放了出来,带头叛乱的影卫们也都被处死。等到尘埃落定,所有影卫都蒙上了假面,服下母子蛊。影卫不封爵,不生子,不聚钱财,全部人生都只为樊王,为樊国而活。如果说吾等拥有什么,我们所拥有的大概就是对王的忠诚,和身为影卫的荣誉了。”
“你们牺牲了许多。”
“职责所在。”荒玉冰霜似的容颜上露出一点笑意。“您也……牺牲了许多。”
君宁轻笑。
“不过职责尔。”
女子笑容清浅,荒玉看着对方因病几乎凹陷的两颊,心中有一丝刺痛。他难得主动握住了君宁的手。
君宁有些讶异地望向荒玉,随即点点头。
“我知道的,别担心。”
荒玉垂着的眼忍不住再次落到对方的身上。他那么痛,心里痛得快要死去,那其中定有一半是来自她的。她的身边,又有一个人永远离开了。
他起身抱住了君宁。
如此僭越的自己,只能想到这种蠢笨的方法陪在她身边了。
**过后,君宁一边任荒玉服侍着自己穿衣,一边看着他头顶的小小发旋。
“不知不觉,你跟着我都十余年了。”
荒玉耳朵有些红,低低应了声。
“荒玉的体力还是那么好。”
“……主上……”这下不仅耳朵,男人的整个身子都变红了。“属下已经老了,怕服侍不了主上多久了。”
“这说的是个什么话。”拉起低头给她系腰带的男人,君宁微凉的手指抚着他的面庞。“当日送你们聘礼时我就说过,希望耄老之时,诸君仍不缺一人。这一生,我滕宁只会有你一位影君,方才的话我不想再听到。”
“主上……”
“这是命令。若不想我没人保护,那以后就努力活得更长一些吧。”
影卫极少有伴主终老的,无论是作为护卫还是夫郎,年轻的男子总是更能尽到他的职责。然而此时此刻,荒玉却有了一个梦,一个小心翼翼藏在心里的向往。
伴卿耄老,这个梦,实在是太过美好了。
单膝跪在君宁脚边,荒玉紧握的双拳轻微颤抖。
“诺。属下……谨遵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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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原质女府。
大门被推开,亚娜抬首望向来人。
“呵,最后送我一程的竟然是你。”
滕织站在众侍卫之首,神色冷淡地望着面前盘膝而坐的女子。
“大王有令,质女亚娜玷污我樊国长王子,罪不容恕,即刻处死。”她挥挥手,身后的侍卫奉上盛在托盘中的白绫和毒酒。“王上念你身份贵重,留你全尸。”
“白绫?毒酒?谁要这些男人叽叽的东西。”亚娜翘着二郎腿鄙夷地瞅着盘中之物。“想要我的命,君宁那个懦妇怎么不自己过来取?”
“大王的名讳怎容你玷污。”滕织眉毛都没挑,仍是神色冷淡地说,“你不过一败军之将,区区质女,你根本没有要求吾王做任何事的资格。”
“她呀,也不过是个躲在男人背后的无用家伙罢了,说起她的名字我都觉得恶心。”
亚娜早已蜕去了少女时期的憨顽可爱,如今的她面色泛着草原民族健康的古铜色,身材壮硕,裸/露在外的小臂能看见隐隐鼓胀的肌肉。站起身,她甚至比滕织要高出半个头。
“亚娜,你真不知道吾王为何要你的命吗?”
亚娜站起身双眼一横,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之前不明白,但在刚刚,我是想明白了。”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樊国最受器重的青年肱骨。“她总算对朝颜,还留着几分姐弟情分!”
“你知道就好。”滕织顿了顿,“若你不死,死的怕就是只身前往达拉罕的长王子了。”
“……朝颜啊,果然是个可怕的男人。果然,是我亚娜看上的男人。”话音未落亚娜突然发难,出手如电,夺了最近一个侍卫的佩刀。众人连忙将滕织护在身后,戒备地看着手持凶器的女子。“他现在怀了我的骨血,我怎能不承他这份情。”
传说中动物界里公螳螂为了繁衍子嗣会将母螳螂吃掉,化为自身的养分。而天生天养的达拉罕民族,也总是下意识地寻找最强的配偶。
能够眼睛都不眨地,为了自己和孩子的生存送配偶去死,亚娜除了棋差一招的感叹外,却是无可怨尤。
如此狠心又强大的男人,果然是我的男人。
手握凶器的蛮族女子步步杀招,每一次都像要直取滕织性命。滕织的侍卫最初还只是防御,但慢慢也被激起了凶性。
达拉罕是战斗的民族,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达拉罕的勇士,也终将在战斗中死去。
滕织看破了她的意图,却并未阻止。
这也是身为王族,能给与她的最后慈悲。
一个侍卫的刀砍中了亚娜左臂,她避也未避,反而大吼一声欺身而上。那侍卫并不纠缠迅速避退,另一人隔开了亚娜刀锋,反手一刺一拉在她腹部再添条深长的伤口。
她只着薄衫,坦胸露腹,这一刀几乎将她整个腹部划开,亚娜踉跄了一下,左手兜住流出一半的肠子。
“……樊国,还是有几个会耍兵器的家伙嘛!”亚娜咧嘴一笑,鲜血浸满牙齿,大量失血的眩晕令她有几分恍惚,她仿若又看到多年前的酒宴,桃花树下的小小少年眯起了细长双眼,带着南国公子的矜持与狡黠微微含笑。
“可惜,不能陪你一起去草原了。”凌乱的发辫挡住亚娜的表情,仅能听见模糊地低语。“我……还想在我的家乡……上你呢……”
总是高傲鄙夷地看着她的南国王子,她从未获得过他的爱情,他却偷走了她的心。她是草原上的女儿,她会追随着自己的心,到任何遥远的地方。
即使那是死地,也慨然前往。
“姬上……”侍卫欲说话,却被滕织抬手制止。
“走吧。”
滕织瞥了面前力竭单膝跪地的女子。
“半个时辰后,再来收尸。”
【和我回到草原吧*。】
【那里有会唱歌的河水,也有成群散步的牛羊,那是我梦中的故乡。】
门在面前闭合,将一室寂静留给达拉罕狼王的女儿。鲜血从指缝汩汩流出,亚娜眼睑颤了颤,慢慢阖上。
【和我回到草原吧。】
【那里有会飞的马群,还有朵朵流浪的白云,那是我感受真诚的梦乡。】
嘴唇轻轻翕动,她嗓子里哼出断断续续的,故土的情歌。
【我的爱人啊,我多想和你一起醉倒在广袤的草原上。那里琴声悠扬,微风吹过也慈祥。我的爱人啊……】
亚娜笑了笑,似乎有一只手温柔地抚过她脸庞,她睁开眼,深爱的男人穿着家乡的长袍向她伸出手,远处一个孩子唱着歌子在草原上奔跑。
【我的爱人啊,和我回到草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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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阿姐,我真该谢谢她。”
草原的毡帐里,全身裹在紫貂大裘里的青年男子温和了眉眼,向对面之人点点头。“多谢您告诉我这个消息。”
那人提着酒囊饮下一口烈酒,凌厉的五官满布阴霾。她挑眉看着柔弱得仿佛两根手指就能捏死的南国王子。“既然你已经怀了亚娜的孩儿,为何不留在樊王温暖的巢穴呢?你投奔我,难道还指望我比你的王姐给你的更多吗?南国的王子啊,你也未免太过天真了吧。”
“您收留了我而没在第一时间将我处死,这样的我怎能说是天真呢?”男人温柔地抚摸自己的腹部。“草原上最尊贵的王,您曾经是北方狼群中的头狼,连中原大地都要在您的怒吼中颤抖,而如今真的就甘心屈居于这弹丸贫寒之地,像条丧家之犬般任人驱逐吗?金狼汗王,汗王,我可是樊国当代唯一的长王子。而我腹中的,是真正继承您与狼王血脉的唯一的孩儿。”他向女人伸出手。“我是个抛弃了故国的男子,我无法带走我的爱人,却可以延续她的血脉,带走她的孩子。现在,我的汗王,除了您我再也别无倚仗,我的故国,我今生,除了您的铁蹄踏平那里,我再也回不去了。”
“南国的王子,你知道我从不相信人心。”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岱钦两鬓就白霜尽染,她的手放在滕晗的肚子上,滕晗神色平静地任对方的手在他身上盘桓。“你要给我一些……值得信任的凭仗。”
“随您之意,我的汗王。或许您知道,在很长的岁月里,我可是樊国的议政王子。我能为我的爱人远走他国,但我并不是一个除了繁衍子嗣一无是处的男子。”
岱钦的手指从他的腹部划到了脸庞。“很好。”她露出一个阴沉的笑容,仿佛蛰伏多年的野兽再次露出凶光。“看来我们有许多话题,可以聊聊。”
*歌曲改编自布仁巴雅尔的《带我去趟草原吧》
滕晗牺牲了亚娜换来自己在达拉罕的容身之所,但亚娜并不恨他。最后送走亚娜的是滕织。说起来,她们小的时候,还在一起在桃花树下捕过蝴蝶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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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王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