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溟国向宗主樊国纳岁贡历年都有,却从没出动过如此高规格的使节。华夫人为华族宗主,在溟国官拜太祝。
太祝并没太多实权,在樊国,它更像个每天絮叨大王重臣们礼节的掉书袋,或者是念着陈年旧历的老古董。然而在诗书礼仪之乡的溟国,掌管礼节祭神的太祝非贵族宗主不可为,非博学多才者不可为,非风雅貌美者不可为。有了这几个不可为,选太祝简直比选丞相还矜贵。东溟国战局反复,东溟此时派华夫人亲自送岁币,未尝没有巴结讨好的意味。
君宁是在正殿与文武众卿一起接待的东溟使团。对于华夫人,君宁久仰大名。除了是礼仪大家,华夫人无论在诗文策论上都造诣甚深。她流传出的文章言辞犀利,自成一说,与其他只重辞藻的东溟人不同。世人皆说若当年有第五位名姬,那一定是华夫人了。
及见其人,确实有皎皎如月华之感。华夫人年近花甲,鬓发微霜,一袭缥色及地长袍,上衣下裳皆有古风。虽面容苍老,但一举一动如有神韵。她见到君宁不卑不亢,双臂平端,躬身一礼。
“使臣华和,拜见宗主国王上。”
来来往往那么多东溟使节,往往刚走过寒兵列阵的旅贲营卫士就脚软了,大臣们难免对曾经的上古之邦心生轻视。而今华夫人堂堂一句拜辞,竟令满朝文武皆正了颜色。
——坑爹的,怎么有种被比下去的感觉?
华和似乎没感觉众人微妙的不痛快,双手平托,奉上卷轴。
“此为今年东溟岁贡礼单,金三十万两,谷物七十万石,盐十万石,锦五万匹,帛五万匹,珊瑚珍珠等珍玩若干车,请王上过目。”
虽然大王和王上相差一字,皆表示对王敬称,但华和用了更恭敬亲密的王上而非大王,令大臣们的脸色又缓和了那么一丁点。
望着重臣调色盘般的脸色,君宁深觉自己的大臣被带着跑了。
辟光带着白银面具,步伐刚硬地朝华和走去,华和面色优容顶着辟光杀人似的气势奉上卷轴,弄得辟光还特意瞅了她好几眼。
“请贵国清点岁币,若无错,臣使便可持函回国复命。”华和又恭敬地躬了下身,半句也未提求樊国增兵保护王室和贵族的小命,这可是历来东溟使节着重强调的。
“贵使就没有其他要说的了?”君宁高踞宝座之上,一边任辟光展开卷轴,眼睛从右至左扫过,威严中略带着些漫不经心。
“贵国向来信守盟约,你仁我义。与敝国结盟时有文书作证,条条明细记得清楚,何须臣使赘述?”
华夫人说话带着东地幽婉的腔调,好似歌唱一般,与晏风遥如出一辙。
“臣使虽还有些私事,却不是该在朝堂上絮扰的。”
君宁于是便笑了。“岁贡孤已看过,无甚出入,随后大司徒会逐项清点入库。贵使辛劳,清点期间还望在襄原好生歇息几日,孤也希望和东溟名士手谈几局。”
“固所愿尔。”华夫人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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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署自去清点货币岁币不提,第二日华夫人便递了铭牌进宫,希望探望晏风冉。
“晏风冉?”君宁诧异的皱起眉。“你确定不是晏风遥?”
辟光被质疑有些委屈,但还是闷着声音回答。“她说要见淑君。”
若是淑君便无错了,君宁放下手中书简。“让华夫人稍等,孤正好也想去后宫走走。”
君宁倒不担心华夫人青天白日之下对晏风冉不利,但且不说晏风冉在溟国人憎狗厌的坏名声,溟王后的母亲要去探望出嫁的庶王子这点,简直让人无法理解。
既然不理解,那去一问便知。
襄原下过几场雪,天气迅速冷下来。君宁穿着轻裘踩在薄薄积雪上,远远望见华夫人负手等在永和门外。永和门是连通内外宫的大门,朱红宫门紧闭,两名卫士见君宁銮驾前来恭敬地推开门,俯身行礼。
“王上。”华夫人敛目躬身。
“夫人免礼。”君宁下了銮驾,与华夫人并肩走在新雪初落的宫道上。“孤久闻夫人大名,二十多年前夫人写的《溟人问策》和《流花十论》至今享誉四野,为天下学子推崇。孤年幼时也曾悉心拜读。”
“王上谬赞。”华夫人欠欠身,梳得整齐的发髻里落出几根银丝。“不过是陈年旧事了,不值一提。”
华夫人早年更重实务,而非后来的经史礼仪,听闻她甚至还在军中历练过。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锋芒四射的华夫人收敛羽翼,如一颗蒙尘的珍珠般渐渐沉寂。除了当一个被供起招牌式的太祝,再没什么建树。
有人说她身为外戚自要避嫌,也有人说她和当今溟王不睦。但当樊国有难时,她是唯一一个持卞都之盟痛斥群臣的人。溟王要割地纳贡并以二子相嫁时也是唯一一个拒不上贺表的。
她并非一个完全的亲樊派,但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女人。
“——方才听影卫说夫人想去探望孤的淑君,却不知是以何种身份相探?”
华夫人此时才抬起头,与君宁四目相对时,君宁仿佛被一种既尖锐又温柔的情感触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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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这边这边君上。”
“——君上,这边这边。”
往日安静的中庭花园里闹个不休,一群十来岁的小宫侍拍着手,嘻嘻哈哈地窜来窜去。晏风冉被厚布蒙着眼睛,像个孩子一样左抓右扑,宫装被他卷起系在腰带上,露出里面浅色中衣。若是被风节使看见了保准又是一顿好参。
可是他玩的很开心,大冬天里头上都渗出汗,比常人略细的嗓音嚷嚷着,威胁宫侍们若不束手就擒就叫他们好看,可满园宫侍笑闹着没一个当真。
陪玩的宫侍见到君宁来就自动行礼退下,晏风冉听着脚步声纵身一扑,君宁上前两步,正好扑进她怀里。
“抓到了抓到了!”他一把扯下蒙眼布,“这回你当鬼!”
他眼睛里还有未尽的笑意,像盛了满池星子,发现是君宁,他眼睛里的笑意更盛。
“终于想起我啦,要罚要罚!”男人双手搂住君宁脖子,来回摇晃着。“罚陪我喝酒!”
“——阿冉。”
晏风冉的动作停住了。
他像怀疑自己幻听一样摇摇头,眼角飞快瞥了一下华夫人站的地方,然后收回目光,歪着头继续对君宁撒娇。“你说好不好嘛!”
“阿冉,是我。”
晏风冉的笑容快要挂不住了,他嘴唇哆嗦着,把头埋着君宁颈间。
“……妻主,我好像又看到幻象了,咱们回宫好不好?好不好?”
“好。”君宁拥着晏风冉,像拥抱着一个婴儿。晏风冉呜咽一声,微微颤抖着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
君宁扭头瞥了华夫人一眼,这一眼中包含警告。隐在她身后的辟光现出身形,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华夫人张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见她走了,君宁拍拍晏风冉的背。
“好些了吗?”
男人抬起头,惶恐得像个走夜路的孩子。他偷偷向四周望了望,随后力竭般的趴在君宁胸前。“以后再也不来这玩了,再也不。”
“嗯嗯,等天暖些我带你去宫外走走。”
男人耸拉着脑袋,依旧无精打采。
“过几日就是阿冉生辰,你可以稍微期待一下哦~”君宁拉着嗓音在他耳边轻轻念着。晏风冉被弄得很痒,不禁一边躲着一边转过头。
他的嘴唇被含住,然后一个温暖又强势的气息占据了他的身体。
他们拉拉扯扯地回了宫,关上殿门,就迫不及待地做起来。宫人们早就极有眼色地退出去,他们从案台滚到地上,晏风冉急迫地想和君宁融为一体。直到他在一阵尖叫声中与对方一同攀上巅峰,才哭着瘫软在君宁怀里。
“阿冉,你总不能一直逃避下去的。”君宁抚着他的脊背,男人疲倦地趴在君宁腿上,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她的肌肤。
“阿冉,你知道那并非幻象,你心里清楚知道的,你分辨的出来。”午后猫咪般的男人干脆闭上眼,假装自己睡着了。“她是你的外祖,不是吗?”
“高攀不起。”男人闭着眼睛,口气硬得像块石头。“我只是个无名宫侍的儿子。”
“我一直也是这么听说的。”君宁手指仿佛最温柔的绢丝,轻轻拂过男人绚烂而疼痛的花绣。“你的生父是谁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个人。若你认为否认自己的过去就能放下心结,能让你更快乐,那我就永远只当你是一个无名宫侍生的王子。”
晏风冉没有作声,但手中的动作却停了。等了一会,君宁叹口气将他抱起一起泡了个澡,他似乎下定决心就这样装死趴在君宁身上睡去。
待他睡熟君宁起身换了套常服,待要回前朝时发现华夫人竟仍在花园不远处站着。她双手笼袖,像一座冰雪的雕像。发现君宁过来,迟缓地行了个礼。
君宁抬头无奈地瞥了眼蹲在不远处树上,散发着黑气的辟光。
“淑君似乎不认得夫人,想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君宁神色自然地笑了笑。“夫人是溟王后的母亲,也是鸾侍君的外祖。鸾侍君年初新为孤添了位小王子,夫人不去看看吗?”
“不了。”华夫人摇摇头,声音暗哑。“臣使已叨扰王上多时,如今便告退了。”
君宁笑笑抬手,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请。”
溟国还是有品貌端正的男神女神的……否则各国也不会宠它一千年。在考虑要不要写一篇古早时期的番外,来八一八各国祖先们的故事
收藏99,感觉又要加更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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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华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