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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心叵测 第7章 没错,只是不合时宜

作者:何惜些些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01-15 09:31:19 来源:文学城

申时三刻,大理寺狱。

狱卒解开绑绳,身形高大的男子登时自刑架上脱落,秋日枯芦般,萎顿在地。

手铐磨皮见骨,修长漂亮的手指卡在竹棒间,尚未收拢,凉意沁得他骤然清醒,手指动了动,单薄眼皮掀开,涣散的目光逐渐有了焦距:“可否只对一只手上刑?”

他是个读书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却也正是这样一只无用的手,受万民供养,要担起天下道义,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要无愧于心。

掌刑官弹了下状书,落款处始终空落落的,他笑了笑,道:“只把这手印一摁,徐大人什么罪都不用遭。”

徐昌宗找到着力点,稳跪在地,幽蓝的光扫过他面庞,细挺鼻梁旁落下一块阴影,他尚未言语,便似有无限的哀愁,无人倾诉。

一连磨了五日,他都是这样温吞柔顺的性子,经受不住拷打,一遍遍昏死过去,又被凉水浇醒,怎么都不肯认罪。

他一个小小直阁,能有什么罪?徐昌宗不知。

“右手可将这拶刑一并受了。”他惯用左手写字,同大多数人不一样,走了很多弯路,遭了很多苦楚,未曾有过更改,“还望大人开恩。”

“却没有这样的规矩。”掌刑官摆了摆手,并未因他一句稀罕的软话开恩,示意狱卒动手。

白皙修长的手指很快就附上了一层红痕,徐昌宗咬紧了牙关,冷气还是一阵阵往外冒。

“总要熬过当下,才有前程可奔。”掌刑官端起茶盏,凑到唇边,慢悠悠道,“徐大人何必意气用事。”

“住手!”

茶水晃荡,溅湿了衣摆,掌刑官抬眼,恰见衣着华贵的储君负手而立,气度雍容。一旁朱色官服的男人,皮肉松垮的手紧攥着牢门,苍老的眼因泪光而不再混浊,是国子监祭酒秦阙。

他一声滞涩的喝斥,令狱卒住了手,刑具滑落,一双漂亮的手无力地垂下。

掌刑官在宋珒疏的命令下,为徐昌宗和秦阙留下了独处空间。

“文远,”秦阙抱住青年的头,温热眼泪濡湿他朱红的官袍。

宗族蒙羞,父亲缠绵病榻,触犯龙颜下狱,都没能击垮他,可这一声“文远”,教他全身都失去了力量,彻底倒了下去。

“先生,”青年无处安放的长指蜷了蜷,“我真的错了吗?”

修攥后妃录,官家生母孙太妃因假孕失宠,被褫夺封号,贬入冷宫,此乃国史实录所载,是非黑白已有定论,他照实录入,何错之有?他徐家三代修史,开蒙之日,父亲便教他“信”、“实”二字。入太学,先生教他不隐尊者讳,不避佞贼祸。

秦阙叹了口气,他有何资格说有错,他的学生在用自己的性命去践行他的道。而他这个先生,只能躲在背后,唯唯诺诺。

没错,只是不合时宜……

秦阙哽了又哽,始终说不出口。秦臻听了他所讲授的圣贤大道,女扮男装参加科考,为世所不容,他禁足她一年,命她改悔。如今,徐昌宗也信了他的话,把官家的伤疤揭给世人看,葬送了前途和性命。他也要徐昌宗改悔吗?

他握紧青年染血的手指,拿官袍揩干净徐昌宗面颊上的残泪:“是老夫错了……”

他止住急欲反驳的徐昌宗,展眉笑道:“先生将臻儿托付给你,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秦阙只这一个独女,托付给他人,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不、不要,”徐昌宗狠命摇头,手指的痛感迟缓地蔓延开来,他用力地抓住秦阙的官袍,“文远愧对君父,无颜宗族,如今不能再害了先生……”

朱红衣袖自青年长指间一点点剥离,秦阙仰面朝天,泪水掠过苍老的面颊,蜿蜒而下。

徐昌宗失神般捡起状纸,就着手上的血迹就要画押,却被秦阙一把夺过状纸,撕成齑粉,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打了徐昌宗一巴掌,青年俊秀的脸被他扇得侧了过去。

“文远,人要活得硬气些。你若是没错,哪怕受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也要持正道而行,不要为任何人折了你的风骨!”

“先生……”

秦阙最后一次,为他的得意门生正衣冠。

满面颓唐的青年跪得笔直,俯身拜别他敬重、信任的先生。

牢门再一次落锁,秦阙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脚步再怎么用力也是虚浮的,脊背再怎么挺也直不起来,但至少,他这一生都在贯彻自己所信奉的、所教授的东西。

“秦祭酒可要再见秦姑娘一面?”宋珒疏上轿前问道。

落日熔金,寒鸦声浅,停在原地的秦阙释然笑答:“不了,只怕她还怨我。”

其实,是他怕见了女儿,便舍不得慷慨赴死了,他秦阙也是个俗人,想学圣人的俗人。

“请殿下代老臣为臻儿传句话,”秦阙神色逐渐柔和下来,“就说,她没错……”

宋珒疏点点头,下马向秦阙一揖。乾宁帝因后妃录一事动怒,势必要杀鸡儆猴,震慑其他人,徐昌宗无论认罪与否,都难逃一死。

秦阙愿替他以死谢罪,平息官家的怒火,只说是自己唆使徐昌宗诋毁孙太妃,好给官家一个由头从轻发落徐昌宗,也好教他这学生,从今往后知道惜命,收一收他那不堪折的傲骨,知晓审时度势、进退有度。

代价沉重,方知珍惜。

宋珒疏放在车座上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马车缓慢停下,内侍掀开车帘,眼中黑暗消失殆尽,他睁开眼,又是一副从容洒脱的模样。

“秦姑娘之高见,实令我等汗颜啊!”男子的讽笑声在内院响起。

“是七殿下来给您递宴帖。”欲通传宋珒疏回宫消息的内侍被主人打断,及时补充道,“大娘娘预备在除夕宴上邀适龄贵女入宫。”

操心储君婚事,是皇后的本分,宋珒疏不好拂她的面子,况且宫中未婚的皇子公主非他一人,就算不为他,这事儿也是要办的。

他没有着急进去,反而饶有兴味地在拱门外看赵簌晚和七皇子宋钦言争执,两小儿斗嘴,他这崇华宫也算是热闹一回了。

“本殿那儿还有两篇策论,来日要向秦姑娘讨教一二。”单听宋钦言这话没什么毛病,偏生他语气轻浮,飞舞的眉毛挑衅之意不减。

秦臻头垂得愈发低了,她早已令父亲蒙羞,族人遭奚落,现在难不成还要继续丢人现眼?

“七……”然而她尚未辩解,便听到一阵夸张的冷笑。

赵簌晚眉梢一挑,故意模仿宋钦言的表情:“七殿下还会写策论呢?莫不是找人代写的?”

宋钦言是宫内出了名的酒囊饭袋,最擅长打马球、斗蛐蛐,文章功课大多都是他逼着一同读书的公子哥儿给他写的,起初乾宁帝看了他的策论,还真当这个儿子学好了,谁知,将人召至福宁殿考了几句课业,宋钦言便浑然不知了,支支吾吾地张冠李戴起来。乾宁帝几欲发火,都被他母亲孙惠妃劝阻了下来,最后只不轻不重地骂孙慧妃“慈母多败儿”。

乾宁帝不指望这儿子能成什么大器,但也是真的疼爱宋钦言,因宋钦言幼时长得憨厚可爱,满足了乾宁帝一片慈父之心,更为他母妃乃孙氏之女,和乾宁帝算是表兄妹,青梅竹马的情谊。

他是宫里的小霸王,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当即指着赵簌晚骂骂咧咧起来:“你是个什么东西,以为攀上了太子,就能指点本殿?”

赵簌晚清凌凌的妙目在他手边一转,又滑至宋钦言身旁少年提着的盒子,嗤笑道:“是又怎样,我不像某些人,既想巴结二哥,又怕落人口实,故作清高,到头来连二哥的面都见不上。”

宋珒疏这才注意到,赵簌晚好像只喊他二哥,其他年长于她的皇子,她都本分疏离地称殿下。还真是如她所言,毫不掩饰地讨好自己。

唇角微微勾起,又很快压了下去。

“你一个女子,只能靠攀附他人而活,”高高在上的语气,和宋钦言微抬的下颚很是相配,他不动声色地挡住少年手中的礼盒,“本殿不欲同你计较。”

“女子怎的?你所食所用,皆出自女子之手,就连惠娘娘也是女子,”赵簌晚冷哼了一声,这人真是愚蠢又无知,难怪官家喜欢他,坏心眼子一点儿都藏不住,蠢得纯粹,蠢得单纯,“我攀附二哥,你仪仗官家,有什么差别呢?谁也别看不起谁。”

宋钦言未料,从前胆小怯懦,见了他要绕道走的赵簌晚,如今居然敢对他冷嘲热讽,他气得牙痒痒,大剌剌往前迈一步,却被身旁少年扯住了衣袖,他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心一惊,不知宋珒疏在这儿看了多久,忙换了个老实模样,灰溜溜败退。

赵簌晚见他忽然就泄了气,也注意到拱门外的宋珒疏,但只当没看见似的,正好,趁热打铁,再多说几句宋珒疏爱听的话。

“先前是臣女心胸狭隘,误会了公主,”秦臻是个聪明人,赵簌晚没有一句提她,但确是处处在为她说话,是为着她才与七皇子起冲突的。可她还有一事不解,便直接问了出来,“公主从未看低女子,先前为何要说那一番话,要女子卑弱,处处让着男子?”

她瞧着,赵簌晚同七皇子对峙时,可丝毫没有卑弱客气的意思。

“曹大家比我读的书多,说出来的话也自有她的道理,”赵簌晚讳莫如深一笑,“男子较之女子,体格粗壮得多,若走在大街上,不对他们客气些,吃亏的只能是自己,言语上吃些亏也就罢了,只要能把实际的好处占了就行。这也是无可奈何而为之啊。”

秦臻倒没想过这层意思,有些豁然开朗的意思在其中。

“秦先生何必太在意他人的眼光,任别人嘴上占些好处,自己偷偷潇洒舒坦就好,”赵簌晚一眨眼,冲她露出个得意的笑,“多亏了秦先生教我读书,我才悟出这些个道理。”

这一句秦先生,没有任何轻蔑嘲讽的意思。

秦臻也报之以坦诚,郑重其事道:“其实,那《女诫》……”

话没说话,便被一阵刻意的咳嗽声打断,来人正是宋珒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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