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自梦中悠悠转醒,闭着眼习惯性向身侧摸去,余温尚在,没捞到人。
奇怪,人去哪了?不会又跟踪那剑客去了吧?一想到这个可能,再也无法入睡。草草收拾完推开房门,差点撞上来人——是那名寄居此处的俗家弟子之妻,仿佛姓谢。
她红着脸匆匆避开,好似视陆小凤如洪水猛兽,匆匆进了隔壁房间。
她的房间离陆小凤与连七二人最近。陆小凤见状摸了摸鼻子,暗忖:莫非他昨晚闹出的动静大了些?不应该,他虽行事无忌,但也知此处不便,没真的拿言儿怎么样,顶多小小捉弄。
正思忖间,说曹操曹操到。连七提着一屉包子,见他在门口,径直跑向他,陆小凤伸手连人带笼屉一起接住,大概刚好挠到她痒处,她忍不住小跳退开,轻轻笑出声。
“咦?”察觉暗中一道视线,她敏锐地朝旁屋看去,只听一阵闭门声。疑惑的目光望向陆小凤,他只是耸了耸肩。
“这么早出门,做什么去?”
连七指了指蒸屉,笑道:“民以食为天,就是最大的事。”说着,往陆小凤嘴里塞了一个。
陆小凤眼睛一亮,出乎意料地好吃:“这包子……不是斋堂做的吧。”少林的斋饭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连七颔首笑道:“山下买的。你一定猜不到,做这包子的,是一个姓姚的老太太。”她说着眨了眨眼睛。
闻弦歌而知雅意,陆小凤正发愁找不到那人:“言儿怎么找到她的?”
她扬眉道:“山人自有妙计。”原来她当日探过那姚老太太的住处后,便留了个心眼,往她鞋上加了点料。这是大漠里追踪野物的技艺,没想到到这里竟派上用场。
“走,跟我来。”
“等等,你不好奇她说了什么吗?”
“边走边说,刚好需要言儿带我去找那个以为你是观世音菩萨的小和尚,我有话问他。”
——
达摩堂。
“陆大侠,你说你已经查清了真相,可是真的?”铁肩一贯沉肃的面容显出几分难言的激动。
“不错。”陆小凤道:“只是大师,做好知道真相的心理准备了吗?”
“你但言无妨。”
“此事,还要从数月前讲起……”作为唐门安插在少林的细作,玄意多年来只向外传递少林的一应消息,当然,其中就也包括打探少林重要人等的密辛,以备不时之需。
就在数月前,在唐门安排乔装打扮成“姚老太太”的那位门中弟子来寺中与他接头之时,恰好为人所见,只当时夜深,他一时未看清那人究竟是谁,只隐隐觉得身形熟悉,后来方丈寻他单独谈话旁敲侧击,他言辞闪烁含糊,但也听出来当晚那人竟是方丈。
他试探问了几句,无法判断方丈究竟是否听清或看清当日他的所作所为。为防情况对自己不利,之后的几个月里他开始跟踪方丈的行踪。
大约两个多月前,寺中例行在城南向食不果腹的乞儿贫民进行施粥,那一日,方丈也惯例出现在了现场。
大概也就是从那之后,他发现方丈时常独自离寺外出,他跟过数次,总是在城南将人跟丢。后来机缘巧合,意外发现方丈竟乔装打扮,每每在暗中看护一个小乞儿。更有甚者,常常出入城中的莺柳院。
据他观察,那个小乞儿常在莺柳院附近行乞,因为身材瘦小,常常被人欺负,而方丈每每便在暗中出手相护,保他无虞。至于莺柳院,是大悲禅师化名傅荆,为一位名叫梅儿的妓女赎了身。
这些信息已经足够。于是他决定先发制人,将这小乞儿带上了山,入了少林,打算以此作为钳制方丈的把柄。
“铁肩大师,听闻方丈有写日记的习惯。”陆小凤突然问起。
“是,师兄一贯如此。”
“我一早又去了案发的房间。房中整齐无虞,并无东西丢失的痕迹,但只存放书信的柜子里,发现为人翻找过的痕迹。”
“玄意那日,之所以提前去了方丈房间,怕是为了寻他是否将自己的事记录在书信之中。但还没等他找到,方丈就回来了。”
玄意也是这才知道原来方丈早就知道他的所为,也一直在等他自己向他坦白。可玄意气急之下,终于将自己跟踪对方的发现说了出来:“若少林乃至武林中人知道,少林方丈竟是个犯戒之辈,甚而出入烟花柳巷,你猜,武林中人会如何看待少林?”
见大悲禅师怔住,玄意以为他被自己说中,这才离了院子,只他未发现鞋中的匕首遗落在了房中。走之前,方丈叫住他,约他晚课后在房中相见。
这就是悟心之所以在送方丈回屋后,在必经之路上见到玄意的来由。而玄意离开后,方丈将门窗从内紧锁,选择了用玄意留在现场的匕首自尽。
“这就是当日所发生之事的全部真相。”陆小凤道。
“这不可能。”铁肩拍案而起,一脸怒容中罕见带着几分失措。
“陆小凤,非是老衲不肯信。可你说师兄……这如何可能?”
“那铁肩大师如何解释,方丈执意要举行废止上百年的住持改选一事?”
“这……”他一时语塞:“你说的这些,不过是推测,又有什么证据?说师兄犯色戒还与人有了孩子,我绝不相信。”
陆小凤摇头:“那个孩子确是梅儿的孩子,但并非方丈与其的孩子。据我查实,方丈虽替梅儿赎身安置,可那梅儿,完全不知道帮自己赎身的人姓甚名谁,两人也从未见过面。”
“这又是何意?”骤然反转,铁肩愣神问道。“若师兄只是助人,何苦为了隐瞒此事自戕?”
“大悲禅师当年手刃了杀害自己妻儿的仇人一事,想必铁肩大师作为师弟一定知之甚详。”
“不错。仇恨已矣,师兄虽甚少提起当年之事。但只一件事他始终耿耿于怀。”铁肩叹道:“那仇人狡诈,抓了师兄友人关西狂刀的妻女蒙面假作自己妻女。师兄发狂之下将那女子一并杀了,等发现之时已经大错铸成,而那女孩后来也不知所踪。那女孩……仿佛小字映梅。”
“那映梅,正是梅儿。”陆小凤道:“这就是大悲禅师至死不愿让人知道此事的原因。他于心有愧,更不愿此事影响故人之女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傅荆,取的本就是负荆请罪之意。”
“大师若还不信,可以看方丈留给您的书信。”陆小凤将一封书信奉上。只见信上写着“铁落山亲启”六字。铁落山,是铁肩出家前的名字。
“这信……你是何处得来?”
“大悲禅师将信留在了映梅姑娘处。大概是不放心她此后无人照应,只派人传递消息,告知如此后遇到麻烦,可将这封信递上少林。”
“那人转述恩公的话说,少林有他的知交故友,看到了信,必会在我有困难的时候会出手相帮。”映梅这么告诉陆小凤。
他当时恰好自莺柳院得了消息,顺道找到她的住处,帮她打发了一伙在她门前无事生非的街头混混,解了她燃眉之急。那映梅姑娘心谢他,虽所知不详,却也听过陆小凤的名号,放心将自己所知之事和盘托出。
铁肩展开信,低低默读起来。良久,都未将信放下。
“还有一件事,”却是一直没有开口的连七。她在铁肩面前一贯秉持着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宗旨,此时却难得主动开口。
“陆夫人但言无妨。”
“玄意并未将方丈之事告知唐门,我找到了那姚老太太,她对此事一无所知。”
“多谢,老衲知晓了。”
连七点了点头,牵过陆小凤的手退了出来。
——
翌日。
铁肩对外公告了大悲禅师圆寂一事,引得少林乃至武林上下震动。
虽引起了不少猜测,但一来铁肩缄口不言,二来玄字辈诸位僧人默契地亦不开口,加上之前便有大悲禅师身体抱恙的传言,因此这消息便也不显得突兀。
玄慈一开始倒是颇有微词,但等铁肩找他谈过之后也沉寂了下去。也有武林中人想打探消息,但少林弟子门风严谨,兼之大多数人的确一无所知,很快好事之人也就歇了那点心思。
等葬仪完成,此事便渐如风烟散尽。
趁着这个契机,陆小凤也向铁肩提出了辞行之意。
这一日恰是二人辞行之日,连七一早便不知跑哪里去了,知她如陆小凤,想都不用想便知她在何处。
演武场。
她觉得自己出门必定没看黄历,她在演武场附近蹲那许久没出现的剑客,却意外遇到了不怎么出现的铁肩。少林之中,铁肩是她最不愿单独碰上的人,没有之一。
虽戴着面纱,但被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盯着,总担心自己露馅。她对他心怀歉疚,但当日之事太过复杂,她不意再生事端。
“阿弥陀佛,陆夫人对少林武学感兴趣?”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转头问起另一桩事:“少林禁地,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铁肩微愕,未料到对方如此直接问起门中隐秘之事,但见她满眼纯然好奇,猜到她是无意经过,才有此一问。
于是铁肩宽和地笑了笑:“那禁地多迷障,阵法亦多变,最早是用来关押犯戒弟子的,只后来日渐荒废,变得愈发危险重重,便弃置不用了。早些年,总有弟子误入,失踪是常有的事,多亏师兄精通阵法,还能勉强找到误入不深的弟子将人带出来。后来,师兄特地命人在入口处立了石碑,以防再有门中弟子误闯。所以这些年,这样的事便几乎没有再发生了。”
“原来如此。”连七眸光微动,心道:看来铁肩并不知道那剑客在禁地来去自如的事。
“那名剑客,我看他常来这演武场与人切磋,听闻他是大悲禅师的朋友?”
这回轮到铁肩点头又摇头了:“这个问题,陆夫人问住老衲了。那位施主来去如风,武功莫测,这些年,我也只匆匆一瞥见过他三两回。
只是,若说他是师兄的朋友,我问过师兄,他提起这位施主只含笑不语;若说他不是,师兄确实又说过:此人于少林无害,只无拘他来去便是。”
“他的功夫的确很好。”
“陆夫人这么说,看来已与他比试过。”铁肩温和地笑了笑:“能于武学上让陆夫人高看一眼的人,江湖上确也寥寥。”
她笑了笑,没否认。就是因为比试过,所以那一招一式,才让她觉出一丝难言的熟悉。可显然,铁肩也没有知道更多了。唯一知之甚深的大悲禅师,又已成黄土一抔。
等等。她此番从未在铁肩面前出手,陆小凤更不会多言,他如何知道……她微愕抬眼看向身旁的老者,却见他眉目慈善,如静水流深,并无她以为的责怪之意。
“你早就知道……我……”她讷讷开口。
“前尘已矣,当日又非陆夫人的本意,老衲岂会不知呢。”话毕,未待连七说什么,他看向身后,点头致意,来的人当然是陆小凤。
他转头朝连七微笑道:“阿弥陀佛。见连施主安好,又与陆大侠伉俪情深,还替本寺查明方丈一事,老衲铭感五内,唯有祝福之意。”
“多谢大师。”她内心杂陈,郑重还以一礼。抬头时,心觉怅然,却只见陆小凤打量着自己微微含笑,连七见状恍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你是说铁肩大师早就认出你之事?”
“哼,你不与我说,只我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你倒好,在一旁看我笑话。”
“哈哈,”见她面带不满,陆小凤狡黠地笑道:“难得看你这般情态,我自是不舍错过的。”
“何况,若不是如此,也难得找到这么名正言顺的机会向别人介绍言儿是我陆小凤的夫人。”她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就被按进对方怀里,遭他颊上偷香。
“陆小凤!”她低低斥道,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看到。
“放心,看不到。”演武场上的僧人背朝此处,此处又值视野死角。陆小凤胸腔震动,低低笑道:“此处事了,娘子何不与为夫一同下山,洛云楼一日限供五客的金齑玉脍和羊炙,想不想尝尝?”
“那还等什么?”她抬手搂住他脖子,话语和目光里掩不住的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