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简是被急召入宫的,一如六年前那个金风送爽的秋日。
不同的是,少年的他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经吏部铨选之后,被授予起居郎的官职,常伴帝王身侧,前途可谓坦荡一片。
而今日的他,背负着漫天的骂名,就此走上一条举步维艰的渺茫之路。
一大早,崇仁坊裴府门前便攒聚了数圈围观的百姓,皆昂着脑袋,眼瞅向乌头门的方向。
看客们表情有好奇、猜疑、茫然、戏谑等诸多情绪,但更多的还是遗憾和担忧。
日影西斜,人群中参杂了更多不明真相,意图挑起纷争的起哄闹事者,武侯们只得以身隔挡在大门与人潮之间,竭力稳住这混乱的场面。
裴行简安顿好悲恸几绝的柳夫人,换上官服,理好仪容,牵来坐骑一跃上马,朝着大明宫的方向赶去。
百姓们自觉让开一条通道,知道并无热闹可看,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群之外,穿着碧绿间裙,臂挽杏色披帛的妙龄少女正翘首以盼,见到人马忙笑着迎了上去。
裴行简认出这女子的身份,勒马下地,上前一步问道:“可是郡主有何吩咐?”
采薇福了一礼,笑说:“郡主让我给相公带句话。”
裴行简颔首,作洗耳恭听状。
“世人皆议你,唯有我知你。”
声音很轻,却如青铜巨鼎,似有千斤之重。
裴行简只觉得胸口激荡,心底某处地方很快软了下去。
采薇笑笑,继续重复着棠映的叮嘱:“相公但去无妨,府中一切事务皆有婢子们照看,夫人那里,郡主也已安排好了侍候的疾医。”
裴行简默了一瞬,含笑点头:“多谢。”
他轻扶着马鬃,执鞭坠镫,穿过横街,直行北上而去。
两刻钟后,停在大明宫丹凤门前,交出鱼符,等待查验,后穿过那条巍峨恢宏的厚重门道,孤寂的身影逐渐被含元殿东西两侧如巨大鸟翅般飞扬的阙楼所吞噬。
仇忠良率人亲自来接,到了跟前,拱手一拜,态度尤为恭敬。
“相公辛苦,请随我来。”
裴行简笑道:“有劳了。”
仇忠良皱着眉头,长叹一声:“大家有令,差我过来提醒一句,相公今日关卡难过,务必早做准备。”
裴行简恍若未闻,信步朝前走去。
一路所经含元、宣政二殿,过紫宸门,紧跟着停在了紫宸殿前。
仇忠良进去通报,没一会儿人便出来了,领走候在殿外的宫人,看他一眼,小声提醒:“相公请吧。”
裴行简整装,跨槛迈入。
大殿之内,两株半人高的灯树相向而立,映照着紧闭的棂窗,投下点点斑驳暗影,像是一列列整齐布排的执槊兵卒。
正中高阶之上,棠御负气踱步,垂首不语,底下一字排开,站着数名白眉官员,绯红的袍衫,肃然的面容,花白胡须随着起伏的胸膛簌簌抖颤,仿佛下一刻等不及回复便要引颈撞柱。
无言胜过千言,气氛尤其诡异。
庄士廉回头看见信步走来的裴行简,当即扬声,指天怒怼。
“裴行简目无尊卑,欺君犯上,□□中宫,企图谋逆,请陛下降敕,将此歹人族诛。”
本以为那榜文安下的罪名就已够大,却不知庄士廉扣下的帽子更进一层,几乎将他划为奸佞一党,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裴行简沉默着,叉手行了一礼,转向庄士廉,语气淡然,不见怯态。
“左相言辞凿凿,不过听信了坊间民众几句片面之词,妄加揣测,却无真凭实据,如此诋毁朝廷命官,焉知不是目无尊卑,欺君犯上。”
“中书令好口才,当着陛下之面,仍能如此辩驳,面不改色,您这口技了得,哄得了妇人,却堵不住民心。”
庄士廉拂袖背过身去,留给几名官吏的态度,使得众人见风使舵,齐齐表态:“后宫勾结前朝,不但令皇室尊严扫地,更会严重危害到宗庙社稷,此风气一旦助长,无疑使整个帝国为之蒙羞。陛下既有心彻查,加之奸佞就在眼前,何不严惩逆贼,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棠御未置一词,左右环顾巡视一圈,目光落在那道紫衫身影之上,心底涌现出数不尽的痛楚与懊悔,虽不知此事究竟源自何人算计,但他悲哀地发现,凭借自己一力,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朝臣们的进谏言犹在耳,棠御缓缓闭眼,神色复杂。
“事情的原委,朕会着人暗中调查,裴卿所言,确有几分道理,无凭无证,不该强加定罪,此案牵扯甚广,由三司全权受理,诸位公卿,暂且退下。”
少年帝王语气平缓,带着明显妥协的味道,虽不能即刻解除恩师的冤情,但以此法,可为案子拖延些时间。
“陛下不可!”庄士廉出声打断,“留下此人,等同于放虎归山,若不尽快平息此案,岂不是让天下人看了笑话。”
棠御挑起眉头,讥笑反问:“依侍中之见,该当何如?”
庄士廉有模有样地揖了一礼,嘴上笑着,言语却很笃定:“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古来皆以为然,这是小儿都明白的道理。宰相身为百官之首,承蒙上恩,委以重任,却不思进取,祸乱朝纲,如此不忠不义之人,焉能任其偏安独大,应立刻押送刑部,责令收监。”
棠御面色一变,愤然起身,盯紧了倾身压迫过来的庄士廉,一声冷笑溢出唇齿,握紧了双拳,却又奈他不得。
庄士廉直起身子,迎面对上棠御的视线,加重语气又道:“陛下当从大局考虑,切不可凭着一时的情谊,就置家国律法于不顾啊。”
余下几位官吏亦叉手附和。
棠御脸色转瞬即白,登时泄了气:“裴卿乃是朕的启蒙恩师,侍中不问青红皂白便要将他定罪入狱,是让天下百姓觉得,朕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
庄士廉看准了苗头接着往上再添了两把柴:“裴行简鼠辈之徒,如何担得了帝师之名,不将其革职查办,难消百姓心头之恨,否则我皇家威严何在,世间公理何在。”
棠御冷冷看着他:“侍中别忘了,宫里那位,与你何等干系。”
若真问罪于裴行简,那与他“有染”的庄太后又该如何自处,是削发没入感业寺,还是一杯毒酒陪葬皇陵。
反正天家威严已不复存在,何必顾忌一个失了势的妇人。
庄士廉面不改色,只道:“臣有罪,族中竟出如此无道荒淫之辈,性非善和,秽乱春宫,实属寰宇罕见,但求陛下,重处庄氏,还万民一个交代。”
“你是想大义灭亲?”棠御步步紧逼。
庄士廉沉吟片刻,声调有些淡淡:“臣为大局着想,实不忍我天家尊严为一狐媚妇人所累。”
“好一颗赤胆忠心。”棠御怒极反笑,指着底下一众看热闹的大臣,胸口郁积的火气堵得愈发难受。
“那你们呢?”
他控制不住满腔的怒意,鼻翼哼哧律动,又忽而甩袖,踢开面前那尊缠枝鎏金香炉,脚踩缓缓滚落的香丸,踱步走向几人。
“你们还有何话要说?”
大臣们跪地,闭口不言。
“陛下。”裴行简面朝天子,投以安抚的目光,弯了弯嘴角,报之一笑,“君子于世,气节不衰,臣一介凡夫,虽不敢与孔孟二圣比肩,但自问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臣所持节,坦坦荡荡。
“流言动摇得了民心,却动摇不了一国国祚,陛下既有洞察万物之心,必不会因为一时的蜚语,而迁怒左右无辜,左相陈词在理,臣负陛下所托,入狱乃是情理之中。
“若臣却有不轨之心,当千刀万剐,以平民息,可若此案单单只是子虚乌有,三司会审,必会还臣一个公道。”
他平静说着,转身面向众人,拱手一礼,自觉卸下朝冠,褪去深紫襕袍,伏地跪拜,以额触地。
“罪臣拜谢,先行告退。”
棠御失神。
庄士廉趁机唤来殿外金吾卫,代为传令,命人将裴行简酌情收监。
金吾卫们踟蹰不前,个个面露为难之色。
裴行简却是当先步出,径直朝外走去。
殿门开了又合,他单薄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憧憧光影深处,临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与殿中那道忿然的视线隔空交汇,摇了摇头,用眼神劝阻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陛下记得为师所说,成王之路,漫漫长矣。”
棠御怔忡,几乎泪流满面。
知道庄士廉会拿此事大做文章,背后定还要牵扯到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他也只能隐忍不发,令恩师暂时承担起这份莫须有的罪责。
……
裴行简就这么被押送去到尚书省,好在金吾卫们守礼,并没有多加为难。
这一路走得僻远却也极为招摇,前来观望相看的宫人颇多,不乏朝中曾与之共事的同僚前辈。
裴行简想着府中的柳夫人,不知她醒后听说了此事,是否会再次恸哭过去。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一团积雨云笼罩着巍峨皇城,隐隐有些变天的前兆。
前方廊下,有一少年双手环胸,倚柱而立,隔着如水的人潮,颦眉朝向这边看来。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棠瑞。
金吾卫自觉避开,留给二人话别的时间。
棠瑞蹙着长眉,徐徐靠近,声音冷得像是裹了层碎冰:“为何不做辩解,我知那不是你。”
裴行简未置一词,侧身径直向后走去。
棠瑞见此,心情更加复杂:“你不为自己考虑,总该想想裴府的一众人等,若你有事,奴仆全部发卖,连老夫人也得受到牵连。”
裴行简依旧沉默着。
棠瑞无奈翻了个白眼:“我不懂朝堂之上的纷争算计,但是映娘……你忍如此伤她的心?”
说完他又自嘲一笑:“我忘了,你根本就没有心。”
气氛慢慢凝固住了。
半晌过后,裴行简微微笑道:“郡主如何了?”
“她正忙着为你奔走打点。”棠瑞很是无语,“这丫头护你跟护什么似的,一脑袋扎进去,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裴行简面色如常,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臣不才,有负郡主期许……”
棠瑞闻后随即嗤了一声:“我会想办法替你游说,权当成全那丫头的一片痴心。”
裴行简未置一词,侧身绕过棠瑞,默默黯然离去,并始终未再回头。
风拂起他的袍角,搅乱了他耳畔的鬓发,那如松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宫闱深处。
……
长安东西两市临近午时方才开坊,由各自市署带头,击鼓三百余下,直至日中午后,两扇厚重大门被缓缓推开,百余来家商铺便开始了当日的活计买卖。
延福坊李府内,气氛稍显有些压抑。
棠映前脚刚走,管家后脚就跟着窜了出来,肥硕的脸上挤满了神秘的微笑,人未走近,声音嚯嚯震天响。
“郎君,有消息。”
李义师脑子混沌一片,随手拣了张月牙凳坐下,揉揉眉心,虚虚问道:“何事?”
“宫里的探子来报,说那姓裴的已被革职入了狱。”
李义师一愣,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他翻身站起,在厅堂来回踱了几圈,直把脑壳里的醉意彻底晃醒,才一拍额头,冷笑道:
“庄老头好本事,竟想出这招釜底抽薪的法子,贼喊捉贼,不但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还赚取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
白瞎了他的好计划,原以为拉个昌邑文垫背,好叫棠映联合公主一起除掉庄自瑜,灭了外戚的威风,届时要再对付庄士廉,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反正两大家族积怨已深,不用他如何使计,自可看山观虎,坐收渔翁之利。
谁料此时庄士廉竟占得先机,反咬一口,他要想再扳倒这老东西,可就麻烦多了。
管家见他脸色愈发阴沉,心里抖了一抖,几次张嘴,欲言又止:“太后那边,可是……就这么算了?”
“算个屁!”李义师气急败坏,“眼下裴行简是彻底没了希望,她一个不知廉耻的淫.妇,难道圣上还容得下她。”
管家被他一阵狂吼,吓得三魂失了六魄,一溜烟躲进了屏风背后,生怕这人发起疯来误伤了自己。
“您要对付的本来就是宫里那位,计划已然顺利,怎还发起脾气来了。”
李义师像是听见个了不得的乐子,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只是这笑却不达眼底,看起来格外切齿狰狞。
“单单只是一个女人,何需我下这么大的功夫,我要的是庄家人悉数命丧黄泉,我要整个庄府陪葬!”
……
次日早朝,庄士廉号令百官,再次敲了棠御一记闷头响。
三司还未断成的大案,庄士廉手握数枚“铁证”,指控裴行简馋佞专权,其心可诛,私通后宫,罪同谋逆,要求罢免其中书令职位,贬官为奴,并处以流刑。
流放之刑,乃是五大刑罚中仅次于死刑的重刑,不仅要被驱逐赶至边境,强制参与劳作,饱受徭役摧残之苦,除非遇到大赦,否则终身不得返乡。
细数裴行简的重重“罪责”,一旦坐实,流放何止三千余里,便是侥幸留下活口,也敌不过长途跋涉,客死他乡。
棠御扶紧身下坐椅,冷眼未置一词。
数名官员打蛇随棍上,纷纷持笏上奏,弹劾裴行简为臣不忠,曾私下攒聚宴饮,准许伶人表演《黄师子》,实乃未将天子放在眼里。
此舞区别于寻常乐舞,普天之下,唯有皇帝在场方能表演,裴行简此举,等同于谋逆。[1]
乱臣贼子,当人人得而诛之。
如此桩桩件件,更多莫须有的“罪名”扣戴在裴行简身上,昔日肱股良臣俨然成了一名误朝祸国的奸佞小人。
庄士廉煽动百官,几乎达到只手遮天的地步。
棠瑞拼死谏议,却被庄士廉当场叱责,以先前殴打伤人为借口,要求棠御罢黜其封号,外放贬官。
棠御勃然大怒,责令此事隔日再议,却被庄士廉给挡了回来。
百官叩首,请求罢免裴行简宰相之职,同时废黜太后称号。
面对如此强大的压力,天子的诉求根本得不到满足。
棠御睁着血丝布零的双目,指尖掐着身下坐床,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一口腥甜的淤血上涌至喉间,却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强压住心头的愤恨,隐忍不发,忿然离朝。
……
是夜,月明星稀。
棠御看完群臣上疏的奏本,踉跄着回到寝殿,挥退伺候的宫人,一人一被,孤枕寒衾,就这么沉沉睡了下去。
他年纪尚轻,后宫妃位悬空已久,除了从小陪侍的两个女官,一人封为昭容,一人封为宝林,其余地方进献来的女子,皆被发去西苑野狐落[2],充入宫奴婢,此生再难得到宠幸。
少年时的棠御,志得意满,对于床笫之事兴致缺缺,平日甚少召唤妃嫔侍寝,今日更是半点兴趣也提不起来。
他睡前饮了少许酪酒,头脑昏沉,亦梦亦醒之间,竟回忆起儿时诸多往事。
他是先帝第七位皇子,一位低品阶宫妃才人所生之子,承沐皇恩,与嫡姊棠宁一同被抚育在庄皇后膝下,名义上虽占得个“嫡子”身份,却始终保持着“仁弱”的秉性,不敢与先头几位皇兄争锋。
自五岁那年被封为晋王初始,棠御便做好了出阁前往封地,当个闲散亲王,寄情山河终生不问政事的打算。
谁料先帝病危,太子之位会转瞬落在他的头上。
由皇子成为太子,这条路他走得战战兢兢又如履薄冰。
白日面见朝臣学着处理政事,晚间侍候在榻以尽绵绵孝心,不敢显山露水引得先帝猜忌,也不敢浑噩度日令宗族蒙羞。
东宫内的太傅总会板起脸同他说些听不懂的大道理,年幼的棠御只能睁着懵懂的双眼,一遍又一遍地熟记那些经史子集和治国方略。
裴行简是属臣之中唯一特别的存在,不会总拿书簿教习空话,性子淡然,身上总有一股浓浓的书卷之气。
“治国的谋略,太傅已经全数传授给了殿下,臣学艺不精,只教殿下如何识得一个新字。”
棠御纳闷,稚幼的小脸一下子垮了下去,读书习字是启蒙小儿才会接触的必修课程,他早已过懵懂之年,为何还要学得这些简单的东西。
裴行简笑了笑,缓缓摊开一张黄纸,蘸墨写道:“一个‘王’字,笔画简单,四笔落成,看似无常,却也暗藏玄机。三横一竖,构成了字体最稳定的结构,一横敬天神,一横载国土,之中横亘着宗庙和社稷,三者缺一不可。至于最后这一竖,贯穿其中,乃是串联起整个国家的庶民百姓。
“为君者,敬畏天地神明,心存宗法社稷,可以海纳百川,虚心纳谏,但无论遭逢何等困境,都绝不可抛舍普天万千子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殿下应已知晓。”
棠御骤然怔住,眸中很快蓄满了豆大的泪花。
“老师的意思是……”
裴行简温柔道:“人人都想争做这个君王,但也不是每个君王都能真正挑得起大梁,成王之路,凶险万分,殿下要时刻谨记,民胜于君的道理。”
他笑着,低头再次誊写了一遍大字,声音低缓且沉稳。
“王成,则王。”
“不成,亡也。”
棠御哽咽:“我已受教,多谢老师……我明白。”
裴行简颇感欣慰,又道:“治国需要谋略,社稷不能守旧,前人的经验可以借鉴,却不能一味只顾模仿。打天下行武力,守天下施仁政,所谓变通有数,中兴之治也。殿下不妨随臣走走,去看一看真正的市井民生。”
“好。”
棠御信了他的话,也是第一次,摆脱宫廷桎梏,游走在烟火气满布的里坊人间。
长安城南,七月流火,夏去秋来,寒天将至。
终南山下蓝田县以西,大片成熟的作物装点着薄雾晕染的山间,像是蘸了颜料的朱笔往下一掠,雾霭与红枫交织,好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秋收的喜悦恰好赶上了这幅浓烈的画面,将整个京畿映衬得宛若泼墨丹青上的挥毫一笔。
适逢初秋,天刚转凉。
裴行简率先登上昔日废弃的烽台,看农人牵着老牛走向炊烟袅袅的宅舍,忽然笑问:“殿下可有了解,今年粮食的收成如何?米价是涨还是落?”
棠御一怔,面露愧色:“我……不知。”
他长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听过的,看过的,几乎都是源自案头上的几卷薄书,对于民生收入,户籍人数,确实知之甚少。
裴行简微微笑道:“一斗米,一尺布,看似聊胜于无,却关乎着整个大周的民生国祚。百姓之于君,好比横梁架空撑起整座高阁楼阙,民心不稳,大厦将倾,时局动荡,社稷危矣。”
棠御大悟,旋即点头,看着裴行简的侧颜,一颗浮躁的心,完完全全安定下来。
后来的他也时常微服外出,流连平康、酒肆、赌坊等地,却并非醉情花柳,寻欢作乐,而是体察市场与民情。
只因百姓的一言一行,胜过案牍上堆积如山的连篇废话。
多年以来,熟记着裴行简的每一字诤言,棠御学着怎样做好一位帝王,只是他太过羸弱,终究还是护不了先圣恩师。
……
冗长一梦,再次醒来,已至午夜人定时分。
棠御掀被下地,身上只着了一件素色亵衣,发也未束,散乱地搭在眼前,他伸手一捋毫不在意,赤着双足,无头苍蝇似的转悠一圈,又改去窗前良立了久,突然一声令下,喝道:“来人,更衣!”
仇忠良一直守在殿外,顶着十二万分的精神,片刻都不敢懈怠,冷不防听见这声叫唤,心头一紧,忙弯腰跑了进来。
“陛下,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哪儿……哎哟,怎得鞋也未穿。”他吓得就要用手去捂棠御的脚。
“替朕安排出行的车架,朕要亲自去一趟庄府。”
[1]参考了历史上王维的真实案例。
王维,天之骄子,二十二岁中进士,刚步入仕途即被认命为一个从八品下的太乐丞,但他的官场生涯并不顺利,很快惹来麻烦,被贬官了。
《集异记》记载说:他让伶人演奏《黄师子》,从而导致贬官。因为这个舞是专门给皇帝表演的。
[2]野狐落:大明宫内宫人聚居之地。
参考书目:
于赓哲 著《唐朝人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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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