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兄长提供的法子,棠映有意晾了裴行简几日,本意是想让他尝尝被人冷落的滋味,最好难受几天,她再出其不意,露面给他一个惊喜。
可自芙蕖那里探听到的消息来看,裴行简似乎根本不为所动,一切生活照旧,甚至还陪着圣人看了两场柘枝舞。
起因则是米国使臣来朝,按例进献土产物资,伏地叩首,以示两国交好,天子为表安抚,设筵款待,乐奴舞姬齐齐下场,麟德殿的灯火直至夜深方才罢休。
美酒配佳人,歌舞共欢腾。
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1]
西域妖姬身披薄纱,扭动着纤柔的腰肢,蝤蛴美颈,肌肤半露,勾得席面上的男人们个个看直了眼。
官场内外少不了应酬,棠映自然也能理解,但她最介意的却是,圣上龙颜大悦,竟当场赐下两名美人给裴行简。
甭管他接不接受,棠映就是吃味,思来想去,偏又奈何不得,这欲擒故纵之法分明不顶用,合着尽折腾自己了。
人家在外春风得意,她却困守道观暗生闷气,一颗心吊着不上也不下,这两日竟连进食的兴趣都无了。
这日晨起,棠映匆匆用完朝食,从观内出发,欲去裴府打听点消息。
谁知行至半路,竟遇到了同样进宫的庄左恒,这厮年纪不大,排场却不小,既无官职傍身,却坐着四人抬的步辇,左吆右喝,招摇得像只开屏的花孔雀。
知道的这是他大名鼎鼎庄二郎,不知道的兴许以为是哪国的妖妃,下凡来祸害人间了。
棠映离得稍远,依然能听到他呵斥内侍的声音,像从鼻子里喷出来似的,听着就污耳朵。
棠映在心底翻了一个白眼,掉头寻个捷道,将这纨绔甩在了脑后。
“哟,这不是咱们玉真娘子嘛——”
宫里少有人会直呼她的道号,更多人依着尊卑,唤她一声郡主,也就只有庄左恒,这么没规没矩地瞎叫唤,真拿自己不当外人。
棠映回头,“咦”了一声,望向身边的宫婢,假意问道:“这人谁啊?”
“回郡主。”宫婢抿嘴偷笑,“是左相嫡子,庄家的二郎君。”
棠映看也不看他,全然一张冷漠脸,哼道:“不认识。”
声音不大,但已足够落入庄左恒的耳中,他本指望着打压一下棠映,借此能够扳回点颜面,听了这话哪里还忍得住。
当即催停辇下的奴仆,大步而来,然一瞧见棠映雪白的面颊,又顿住脚,吞咽了两下,底气略显不足。
“郡主给我使绊子,害我与那姓范的大打一架,什么辋川别业,纯属瞎胡扯,你就是心里不痛快,所以才会故意拿我逗趣取乐。”
“知道了还来找我。”棠映反唇相讥,“明明已经有了答案,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就罢了,非得找人当面对峙,听对方客客气气辱你一顿,你心里得了快活,这才甘心是吧。”
庄左恒一噎:“你……你……。”
他嘴笨拙舌,愣是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我本想与郡主重修旧好,可你这般傲慢态度,实在令人寒心。”
“重修旧好?”棠映瞥他一眼,神色古怪,“你耶耶恨不得将我逐出长安,以泄心头之愤,你不听他的话对付我也就罢了,却说什么交好之词,你是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认为我榆木,是个蠢货。”
庄左恒脸色涨得通红,急道:“都是一场误会,郡主何必揪着此事耿耿于怀。”
“我心眼小,恕难从命,”棠映厌道,“丞相府与齐王府素来无甚瓜葛,如今更是到了水火不融,难以共存的地步,你我并不是一路人,以后还是少接触得好。”
庄左恒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话,一时又找不出别的词反驳,咬牙瞪她:“郡主当真如此不留情面。”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且留着精力好好做你的纨绔大少爷,费那般心思干涉我做甚么。”棠映嗤道。
庄左恒听着,莫名不是滋味。
若说起初接近她纯粹只是为了报复,另外沾了点男人的色心,那么事到如今,越是接触,就越耽溺于她的脾性。
这妮子心眼忒多,牙尖嘴利,又不受人摆布,与别的小娘子大为不同,人虽烈了些,倒是颇对他的胃口。
收入房中,日日逗趣解闷也是好的。
“呵……”庄左恒莫名来了点兴趣,“郡主好口才,真是令我甘拜下风。”
“受不起你的夸奖。”棠映不咸不淡道,“以后离我远些,我烧高香替太上老君感谢你。”
谁知庄左恒不退反进,俯身探过来,似笑非笑道:“若我偏不呢……”
他一双眼睛篦子似的上下将她打量着,内里闪烁的掠夺之心藏也藏不住。
棠映忽的生出一丝不妙之感。
“你莫不是对我有意?”她皱眉。
“是又如何?”庄左恒仰头大笑,似要去捏她的下颌,“凭我丞相嫡子的身份,配你一介亲王之女,绰绰有余吧。”
“配确实是挺配的。”棠映甩开拂尘,将他逼退半步,颦眉斜睨过来,纵使带着浅笑,也盖不住眸底满布的嘲讽讥诮之色。
庄左恒站定,却不气恼,反而好整以暇起来,双手环胸,颇有一股看大戏的架势。
两人这厢僵持着,谁都不肯逞让。
来往的宫人更是屏住呼吸,放缓脚步,垂首莫敢直视。
半晌后,庄左恒憋不住又开始大放厥词:“郡主已是出尘之人,能谈一门婚事已是实属不易,你如今既无婚约傍身,不如跟了我……”
谁知他话还未讲完,便被棠映当场截断:
“莫说我瞧不上你,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我也断不会多看你两眼,丑人多作怪,也不拿面镜子照照自个儿,少自作多情了。”
庄左恒被他骂得一愣,待反应过来,忙咬牙怒斥:“郡主瞧上的人也未必肯瞧得上你吧。”
“瞧不瞧得上,我也依旧喜欢他,你就是舔着脸来求我,我还嫌你蠢笨碍眼,真是把自己当回事了,竟妄图占我的便宜。”
庄左恒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这已是继胡姬酒肆之后第二次在她身上栽了跟头,这死妮子嘴如炮仗,轮番恶语相向,真是气煞他也。
“郡主好歹也是出家人,积点口德吧……”
“说的也对,那我勉为其难提点你几句。”棠映盈盈笑道,“晚上回去枕头垫高一点,省得青天白日做美梦。”
庄左恒沉下脸,霎时黑如柴炭。
“哼,郡主可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现在同我争执良久,焉知夜里不会因此而梦见我。”
“我梦见你?在地底下缺钱花了,等着我给你烧呢。”
庄左恒额间气出两条青筋,面容逐渐变得狰狞扭曲。
棠映乐于见他吃瘪,愈发笑得张扬恣意,拨弄着手中的拂尘,旋即领着身侧宫婢,调头离去。
那一顶莲花金冠伴着旭日,光辉夺目,垂下的丝绦漾在半空,像是猫儿的利爪,挠得人心里直痒痒。
庄左恒气结,眉头已然拧成了两根麻花,偏又对付不得,只能把气撒到从旁的宫人身上。
“不长眼的东西,碍在此处做甚!”
身后的奴仆壮着胆子过来劝解,却被斥道:“滚!”于是老实背过身去,耷拉着脑袋不敢多舌。
庄左恒眼里微露讽意,更是生出一股势在必得的决心。
……
大明宫,蓬莱殿。
宫婢排队奉上酒食,偷偷瞥了一眼案几后那人的脸色,暗叹今日差事难办,忙不迭地俯身退下,跪在两侧,生怕一不小心又触了这纨绔儿的霉头。
庄左恒坐在堂下自斟自饮,却是半天都不见人过来伺候,忿然拍案,扯过一个就近的婢女,揽在怀里贴面亲吻,丝毫不将宫规律法放在眼里。
“熏得哪家的香,味道这般好闻,我喜欢。”他掐了一把婢女娇美的脸蛋,难掩惊喜,“今儿天气好,咱们玩点新花样,如何?”
“郎、郎君……”宫婢挣扎着要躲,却被庄左恒一把箍进怀中,越扣越紧,直让她逃匿不得,哀求连连。
庄左恒似乎爱极了这娇怯的颤声,大手扫过婢女的下颌,顺势往她胸前衣襟探去,眼看就要得逞,却被一声女子愠怒的厉喝所打断。
“把我这里当你平康坊的私宅不成!”
庄左恒松了手,起身行礼,一脸的赖笑:“姑母言重了,我不过跟她们逗逗趣而已。”
庄氏身穿金织凤袍,沉着脸,迤逦行来,额间的花钿压着两道细眉,说不出的阴郁和烦躁。
“没规没矩的样子,我宫里的人也是你能染指的。”
庄左恒见风使舵,最会看人脸色,巴巴地往前一凑,又是递水,又是捶腿。
“姑母这是怎得了,朝中那些大臣又惹您生气了?”
庄氏懒懒瞥他一眼,抬手就是两个爆锤:“弹劾的奏章都递到案头上了,你说这是怎么了。”
庄左恒捂脸大呼冤枉:“侄儿最是老实本分,这几日待在家中,连门都没出。”
庄氏见他不肯说真话,依旧这般胡搅蛮缠没脸没皮,干脆伸臂一推,随口嚷道:“滚滚滚,少在我跟前碍眼。”
“姑母——”这声叫唤喊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天地良心,有您教诲在先,我可什么都没干。”
“橫州的那几个人,难道不是你派出去的?”庄氏瞪他,“朝廷命官也敢动手,你好大的胆子。”
庄左恒挑眉,合着原是说的这事。
数日前他为博美人一笑,和蓝田县令动手掐了一架,没占上半分便宜,结果还把自己折腾得够呛,心里不服输,本欲回头再去耍耍威风,却被告知这厮已经罢官,流放去了横州。
于是当即雇了几名打手,赶去半路围堵,目的只是想教训这人一顿,谁知道这么不经吓,当晚便一命呜呼了。
“这起子算哪门子朝廷命官,我不过差人吓唬他几句,谁知道这家伙胆子比脓疮还小,解手时一头栽进河中,当场溺毙。”
“还敢狡辩!”庄氏戳着他的脑门,咬牙骂道,“人都已经逐出长安了,你跑去吓唬他作甚?且不说此事牵扯有多广,就是你身上背的这条命案,也够满朝文武揪着你耶耶不放。”
“不过是个废人。”庄左恒冷哼,浑不在意,“凭我的身份,要在长安城弄死个人,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主意打到我的人身上。”庄氏扶额,头疼不已。
一面是娘家子侄,一面是贴心男宠,此番又夹杂着御史台那群铁面的朝臣,一人一口唾沫都快要把她淹死。
今日朝会上力保这混账,已是丢尽了颜面,庄氏懒得再同他理论,摆摆手,示意身边人退下,自己需要冷静一会儿。
“姑母,你可得疼疼侄儿啊。”庄左恒却不依,又缠上来,撒娇卖乖齐上阵。
庄氏侧目,觑了一眼这个闯祸精,没好气道:“又怎得了?”
“侄儿看中一个女子,想在您这儿讨个赏,将她赐给我。”
庄氏一怔,下意识回绝:“寻你耶娘去,民间嫁娶之事,我哪里做得了主。”
“这女子可是个狠角色。”庄左恒禁不住大跳起来,“便是阿耶阿娘也拿她无法。”
“就只有姑母方能压得住她,您可是在圣上面前都说得上话的,这点小事岂不是手到擒来。”
一通马屁震天响,将庄氏拍得无比舒服:“说吧,是何人。”
庄左恒大喜,直说:“齐王府的郡主,如今玉真观里头的那位女冠子,棠映便是。”
[1]:出自白居易《柘枝妓》
[2]米国:
《隋书·西域传》“米国”记载:“米国,都那密水西,西北去康国百里。”
《新唐书·米国传》则记:“米国北百里距康,其君治钵息德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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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2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