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映不急不躁,有的是时间磨他。
反正话已说出口,她心底的那点情愫毫无遮掩地摊开摆在他的面前,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
“千秋那日应是休沐,少傅既无约可赴,不妨把时间都空出来,由我做东,请你去东市酒肆,小聚一回。”
裴行简垂首以避,无奈地摁了摁眉心:“臣确实没有收到任何邀约拜帖,但千秋节庆,圣人欲登花萼相辉楼赏灯观戏,臣作为陪侍近臣,是无法离席的。”
听他打起了官腔,棠映也不气馁,抿唇笑道:“既是圣人的意思,那我也不强求,少傅你以公事为重,我改日再来叨扰。”
裴行简还是头回见到棠映知趣守礼的模样,没有缠着他继续胡闹,心头一畅,生出几分恍惚。
竟不巧,让他下笔之时走了神,连错了字都浑然不知。
棠映见后往前一凑,指了指他手中握着的鸡矩笔,忍不住小小声提醒:“少傅……你这是又分心了?”
黄纸落笔的地方出现一道明显的错误,‘准’字被误写成了‘淮’字,若不更改,整本奏章或许都要全废。
裴行简搁了笔,走到博古书架旁,取出雌黄[1]涂抹在错字处,一时心扉紊乱。
棠映却是眉眼弯弯,笑得好不自在:“我这人说话一向口无遮拦,定是又给你惹麻烦了吧。”
“小事而已,无碍的。”裴行简低声开口,笑望向她,不巧正迎上棠映满含春水的眼波,他当即敛目,又恢复了一贯肃然之态。
室内继续静默,谁都没有再提适才之事。
棠映也很安分,不时抛个眼风睨过去,见他实在不为所动,便觉自讨没趣,溜到一旁躲个清净。
期间不停有人进进出出,那些文吏乍一瞧见端坐在侧的棠映,登时吓了好大一跳,既不敢问也不敢多看,嘴角挂着揶揄的微笑,火烧屁股似的掉头就跑。
棠映这厢摆足了架势,眼看时辰也不早了,借口观中还有要事,与裴行简不舍话别。
只是临到门前,她忽然一顿,调转回头:“少傅既是秉承着圣人的旨意办事,我想,圣人有令,你当是不会拒绝的罢。”
她挑眉笑得张扬,也不等人回复,一甩拂尘,扬长而去。
留下裴行简怔在原处,一知半解,不想次日大朝才刚结束,棠御身侧的内官仇忠良便当堂拦住了他。
老宦臣挤着憨厚肥硕的圆脸,冲他拱了拱手,笑说:“圣人欲召右相前往延英殿一叙,由奴带个头,相公跟着走一趟吧。”
裴行简颔首,尽快赶至延英殿外,入内,见棠御一身天子朝服端坐明堂,当即敛神,上前叉手见礼。
“臣来迟了……”
棠御抬手示意宫婢安排座席,余光瞥向身后,神情略微有些不太自然:“朕召老师前来,是想商讨后日节庆一事。”
千秋佳节撞上秋日丰收,本就是个万民同庆的好日子,天子为彰体恤之情,会在这日亲登花萼相辉楼,观瞻百戏,赐下金镜和承露囊,是为与民同乐。
此等节庆,能够陪侍天子身侧,不失为一份荣宠,礼部更是卯足了干劲,这本不该裴行简干预。他抬头,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朝后一瞥,心中了悟,朗声对答:“陛下是有新的打算?”
棠映此时便藏匿在明堂东侧的那面大屏风后,听天子打起了马虎眼,喃喃几声,不知是点头还是否认。
她半坐在胡床上,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见屏风上赫然出现一道晃动的人影,猜测裴行简应已撩袍落座。
隔着薄透的黄纱,棠映根本看不清外间的情况,只能附耳过去,放缓了呼吸,一瞬不瞬聆听二人的交谈。
“千秋节登楼与民同庆,乃是前朝沿袭下来的旧制,年年如此,也没什么新意。”
少年天子撑膝抱怨:“礼部呈上来的单子朕已经看过,还是那些掉牙的老把戏,歌舞宴饮,百马共戏,消耗财帛不说,动辄便是出动上千的金吾卫禁军。朕想着,废除这些玩物陋习,直接百官休假三日,另叫东西两市提早开市,一日六个时辰,好让百姓们痛痛快快地过个千秋佳节。”
“不知老师意下如何?”
裴行简默了一瞬,笑道:“此计于百姓有益,臣自然没有异议,只是为了后日的节庆,殿中省提早备下许多吃食酒浆,一旦取消,恐会造成大面积的倾倒与浪费。”
“这也好办。”棠御亦笑道,“将酒食分发下去,赐予百官,算作额外的嘉赏。”
“臣立即拟旨……”
“不必急于一时,此等小事,便交由舍人们去做罢。”
君臣一旦打开了话匣子,聊得自然就不是棠映所能理解的寻常闲话了。
她离得不远,分明只听见“胡戏”“花灯”几词,余下的更是满头雾水,忍不住凑近了细听,不料脚下打滑,竟一头撞上屏风,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室内二人同时沉默,不约而同地朝着这方看来。
棠御眉心蹭的一跳,趁裴行简分神的功夫,岔开话题,将他的视线猛拉回来。
“老师休沐三日,不知有何打算,若无其他要事,便由朕来安排,你领着郡主去西市逛逛。”
一席话终于说到实处,守在后头的棠映重新支起了耳朵,压住心口,默默念着:这次定不能让某人寻借口再次推托她了。
裴行简听后果然皱起了眉头:“臣与郡主……”
“郡主离京多年,有日子没在长安待了。”棠御出声截断了他的话,“老师陪陪郡主,也是举手之劳……”见裴行简有意推脱,他加重了语气,“这是公事!”
裴行简推拒无法,只好应声:“臣谨遵圣意。”
棠御抚掌大喜,赐下绢帛金饼,差人客客气气将裴行简请送出去,等人走远,方幽幽叹气:“阿姊可算满意了?”
“多谢陛下成全。”棠映自屏风后现身,盈盈一拜,“此番得您相助,我已是成竹在胸了。”
棠御眉梢高挑,身往前倾,饶有兴致地摸了一把下巴,笑道:“全长安城惦记少傅的女郎没有过百也有八十,阿姊若真能将其拿下,朕许百官休沐三日,为你俩歌舞庆贺。”
棠映同样报之一笑:“陛下瞧好就是,裴行简已然入我彀中。”
……
次日尚书省的召令由上至下一层层传到东西市署,万民欢呼。
然延福坊李府门前枯叶萧萧,怎一个落败了得。
李义师灰头土脸地入了府,迈过门槛,两腿一蹬,仰倒在床上,嘴里骂骂咧咧,不知打翻了多少金盏银碗。
跪坐在堂下的新罗婢忐忑走上前,为其解带宽衣,用着不太熟练的中原官话磕巴问道:“郎君可要沐浴?”
李义师撑头,眯着一双醉眼斜睨过去,模糊只见一道纤瘦的侧影,揽过新罗婢往怀里一带,指腹摩挲着对方的下颌,翻身覆上,难舍难分。
二人动静闹得太大,屋前伺候的仆役们只得涨红了脸背过身去,一面听房,一面算着时辰。
李义师出了汗,进汤池沐浴更衣,拾掇完后管家递上一摞干谒诗集,笑着眼角褶子推成一朵芙蓉花。
“今日又是何人?”他皱着眉头不耐道。
管家一脸谄媚:“还是之前那个进士,这是来得第三趟了。”
李义师回头瞪着他,浑身气不打一处来:“又收了多少好处?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府里带。”
“郎君可误会我了。”管家哎哟一声拍着老脸,“此人文采了得,有旷世之才,我见其真心投诚,替郎君您把了把关,留下来做个门客也是好的。”
“你那脑子能懂个屁的文采。”李义师冷嗤,“沟子长脸上,你拉屎糊了心,还大言不惭替我把关,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就上赶着替人当说客来了。”
管家抄着手任由他骂,脸皮比砧板还厚,心里哼哼着“咱俩彼此彼此”,面上仍然笑嘻嘻地问道:“那这人……还见不见了。”
李义师随手翻过几首干谒诗文,也看不太懂,胡乱嚷道:“叫人进来。”
“得嘞。”管家拱了拱手,肥硕的身子灵活一甩,忙不迭地朝城东平康坊跑去。
半个时辰后,人便已经带回来了,是个模样俊秀的青年男子,宽额细眼,阔鼻深目,人有八尺,长得挺拔高大,只是身材过于瘦削,皮肤也透着不正常的惨白。
那一副怂眉耷眼的萎靡模样,不知是从哪个相好的榻上才刚爬起来,躬身行了个叉手礼,喋喋不休地自报家门。
“在下昌邑文,华州下邽人氏,年二十有八,单身未婚,家住长安待贤坊,来京考取功名,屡试不中,多年奔走献赋,还望得到李丞的提携。”
话说得太多,他已是唇齿打颤,周身汗如雨下,像是站不稳似的,腿如筛糠直抖擞。
并非见了贵人心虚胆寒,而是实在饿得太狠,力气已在路上颠了大半。
李义师向来是看不上这群自命清高的读书人,如今事急从权,少不得要扶持些心腹,以便能在朝中为自己助力。
“你这诗文,当真亲手所做,不是书肆买来哄人的罢?”
他没读过什么书,但也晓得,现在有些进士为了行卷获得贵人的青睐,不惜花费重金私下盗买文章,假借他人之手,反倒给自己博得一个好名声。
眼前这麻杆生得是有些寒碜,但周身穷酸的气质确与那等读书人一般无二。
“当是某亲笔所为。”昌邑文抹了一把额上冷汗,“平康坊的姐儿皆可作证,凡唱了我的诗,无不升价顿增,门庭若市。”
“合着平康坊的花魁们还都是你给捧红的?”李义师讥笑,“你也就靠着这些艳词,打响了自己在长安的名声?”
昌邑文便又不说话了,他为裹腹,跻身平康本就世人皆知,靠手艺吃饭虽不丢面,但在官场之内到底令人不齿,他搓了搓手,干巴巴回道:
“惭愧惭愧,不过苟延残喘,夹缝中求个生存罢了。”
李义师上下打量这瘦到脸颊都要凹陷进去的穷书生,猜测此人落魄困窘,必定已是走到所求无门的绝望境地,手指敲击着桌案,幽幽说道:
“我留你一口饭吃,也可向朝廷举荐,为你谋个一官半职。”
昌邑文大喜,见状就要拜谢。
李义师摆摆手又说:“但也有一个条件,我这府里不养闲人,从今往后,你需得为我所用。”
昌邑文片刻也不犹豫,低头道了声“是”,结果却因乏困体虚,一时兴奋过度,就这么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咚”的一声巨响,吓了李义师好大一跳。
他脸色铁青,上前踢了两脚,见这人毫无反应,气得当场甩袖离去,谁知走到半路,竟又被一物给绊住了腿脚。
“李丞心善。”地上要死不活的人居然又动弹起来了,抱住他的大腿,艰难央求,“能否先允诺这第一个条件,赐某一碗汤饼,要葱花,加个蛋。”
……
时令已经入秋,白日的天气依旧还很燥热,娘子们身着交领宽袖襦裙,袒露的胸口依稀可见大片傲人腻白。
棠映回到王府,坐在梳妆床前正摆弄着花钿,横竖怎么搭配都不满意,折腾了足有三个时辰,才坐上马车赶去约定的地方。
八月的长安,千秋佳节如期而至,男女老少携家出游,车马奴仆将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残阳方才落下西山,东西两市游客却如海潮般奔涌,挤满了店肆各个角落,儿郎们勾搭着肩背,少女结伴欢喜同行,商贾点燃花灯,高悬于门前牌匾左右,火光连成一条巨龙,点缀着长安万里明月。
街巷行人比肩接踵,马车到达坊市便已止步不前,棠映叫停车夫,一溜烟儿钻进人群,眨眼便把侍婢甩在了身后。
她孤身一人,提起裙裾朝着北面跑去,几次撞上挑担的货郎,但因太过拥挤,倒也免遭倒地不起、被鞋地板踩踏的命运。
十字街的游人实在太多,今日不过稍晚几个时辰闭市,仿佛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已出动,熙攘推搡间,街口表演幻戏的胡人都变得积极卖力了起来。
棠映赶到放生池时,天已经完全黑透,四周只挂了几盏红灯笼,愈发衬得穹顶的繁星似朗月皎洁。
视线的尽头,有一男子,正巧立于池面那座石桥之上,双手负后,极目眺望着远方。
棠映停在三丈开外,慢慢朝那处靠近,屏息凝神,仰头看着桥上之人。
裴行简如约而至,立在桥头的暗处,一直静静站着,面色柔和,也不知道在那里等了多久,棠映驻足看他,心底蓦地升起一股暖意,像是古井中冒出的咕噜水泡,瞬间遍至全身。
他真是一个极其好看的男子,如松柏高洁,如玉石积翠,温润知礼,气度凛然,光是一个侧影,便将长安所有少年郎君都给比了下去。
棠映想起杏园的初次相遇,他亦是做此打扮,皂罗折上巾,缺骻圆领袍,腰系蹀躞带,足蹬**靴。
那年长安登第的进士何其风流,也唯有他,一眼闯入了她的心房。
棠映颊上染起红晕,低低唤了声“少傅”,只是方才出口,便被身后看客们拊掌喝彩的欢呼声掩盖住了。
她张嘴欲言,又怕搅乱这副唯美的画面,几经徘徊,最后还是裴行简察觉到了异样,偏头朝着这方看来。
他也瞧见了棠映,隔空对她一笑,很快走过来,在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等很久了吗?”
棠映讪讪一笑:“是我让你等很久了才对。”她垂着头,难得流露出一丝女儿家的娇怯来,“今日忙着梳洗换衣,又陪阿兄玩了会双陆,耽搁了时辰,故而来得有些迟了。”
穿了好些日子的道袍,这还是第一次做回女子打扮,棠映气喘不匀,觉得胸口被襦裙缠得厉害,不禁有些难耐地扯了扯束胸。
裴行简目光明显一滞,抿唇移开视线,沉声道:“臣再等些时候也无妨,幸而现在还早,郡主想去何处逛逛?”
“就去……”棠映随手一指,“那边胡人弄百戏的地方好了。”
裴行简点头道:“好。”侧过身子,示意棠映先行,自己陪侍在后,为她避开左右拥挤的人潮。
棠映当仁不让,游鱼似的穿梭在人群之中,见有货郎挑担在卖透花糍,回头笑着去拉裴行简的袖摆。
“少傅你带银钱了么?”
裴行简顿足,微微皱了下眉头:“街边的吃食可能不太干净。”
“可是我想吃。”棠映像是个讨不到饴糖就耍性子的顽童,一叉腰,停在原处不走了,“算你借我的,如何?”
裴行简拗不过她,从蹀躞带里解下钱袋,走至摊前买了两份甜点,双手托着吃食,又好气又无奈,模样看着十分违和。
棠映乖巧等在他的身后,垫脚顾盼,却被熙攘的人群推着逆向而行,踉跄撞上木质的摊板,眼看就要没入人海之中。
裴行简眼疾手快,伸臂将她护在怀中,带至一旁的小巷,竭力避开游走的行人。
街巷内外嘈杂声渐起,二人所站立之处,紧跟着又蹿出一群小萝卜头,正高举着饴糖撒欢儿似的朝这边跑来。
棠映避闪不及,又是一个趔趄,幸得裴行简搭了把手,她见势往前一凑,直抱着他的腰身,再也不放。
裴行简念她受了惊吓,心生畏惧实属平常,故而爱怜地扶着她的肩,温声说:“无事了,莫怕。”
棠映装傻装到底,愈发瑟缩地往人怀里钻。
裴行简叹息:“臣受圣人所托,必定安全无虞地将郡主送回王府。”说着将她环在自己腰间的双手分开放下。
这次却换棠映大为不满:“少傅舍身相护,难道只是因为圣人的嘱托?”
“就算没有圣人,臣仍会如此。”裴行简退后,笑道,“不只是郡主,任何人也一样。”
他的这番说辞,可谓对她全然无意,棠映大感挫败,美人计也使不下去了,一撒手,背过身去暗生闷气。
裴行简只顾着观察街市上的动静,见武侯尽数出动,有秩序地疏散着人潮,方回过头,问:“郡主还想去何处逛逛?”
“不逛了!”棠映这脾气来得着实莫名其妙。
裴行简怔愣,不觉再次放缓了语调:“你可是在同我置气?”见她不理,只好硬下心肠,“齐王府的家仆不知现在何处,我这就送郡主回府。”
“我……”棠映一门心思全扑在某人身上,怎肯放过此次难得的独处机会,心里一急,越发口不择言,“我只是想与你多待一会儿,何必又要赶我走。”
裴行简蹙眉斜睨过来,棠映蓦地涨红了脸,轻咳一声,东拉西扯地找起借口。
“我想了想,透花糍确实不太合我的胃口,听阿兄说秋日的蟹黄最是美味,我突然想吃饆饠了。”
裴行简只好依她,七拐八拐另找了间擅做蟹黄饆饠的胡家食肆,付出超三倍的价钱,才让博士匀出一间上房来。
两人分席而坐,还叫了两个龟兹乐手弹奏助兴。
棠映少年心性,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此时听着西域小曲,幽幽呷上一口葡萄酒,早把方才的龃龉忘得一干二净。
“少傅怎得不吃,长安的蟹大多都是从江南运送过来的,**月份的螃蟹肉质最好,往日可都吃不上的。”她夹起一筷放进他的盘中,努努嘴,“少傅你也尝尝。”
裴行简并未动作,默默饮着杯中的清酒,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两人之间的对话,多是棠映喋喋不休东侃西谈,裴行简则是左耳进右耳出,连个眼风都懒得应对。
“早知如此,便不强求中书令特意来一趟了。”棠映撇撇嘴,“还说陪我,就这般敷衍。”
裴行简放下杯盏,面色肃然:“是臣怠慢了。”
“倒也无妨。”她挑了挑眉,亦笑,“少傅赏脸尝尝,就当卖我一个面子。”
裴行简只是摇头,话锋一转,语气似有所指:“臣不爱食蟹黄,就好比郡主不爱喝茶汤,勉力一试,不过强人所难,令其徒增烦忧,喜好之事本就强求不得,吃坏了身子是小,若因此互生罅隙,恐于双方不利。”
棠映听得如坠雾里,半晌才反应过来,某人这是巧借饮食之事来敲打她,强扭的瓜不甜,男女之情莫强求啊。
读书人说话就是这般费劲,藏一半露一半,活脱脱得像个老学究。
棠映计上心头,索性也不与他兜圈子了。
“少傅的意思我都明白,你所说的道理我也都懂,只是我这人素来霸道惯了,认定的事情一向做不得改变,吃食一样……”她猛然凑近,笑得张扬,“人也一样。”
裴行简神色一僵,眉头紧拧。
棠映手扶膝上,嘴角高高翘起:“少傅通晓古今,论起进谏,我自然说不过你,可这男女之事,你不如我,看得清醒透彻。”
她笑得狡黠,嘴角忍不住高高翘起。
裴行简沉默。
棠映掌心托脸,又说:“我知你对感情之事并不上心,我也不急着就要你现在给我一个答复,未来时日还长,咱们一步步慢慢走,我有信心,你会发现我的好的。”
“郡主不必如此委屈自己。”裴行简移开目光,嗓子有些发干,“许多事情,强求不来。”
“没试过怎知后果如何?”棠映反问,“若每做一件事都要掂量着成败,岂不大半辈子都在忙着算计,少傅你为圣人办事,难道也是这般瞻前顾后,处处算计着因果得失?”
她喃喃:“朝廷历年推行新政,怕也不是这么扭捏墨迹的罢。”
裴行简一语不发,起身行至窗前,望着天际墨色的深空,暗自出神。
棠映仍在自言自语:“不管旁人如何评说,我求得就是自己开心,哪怕那人对我无意,但我见了欢喜,留在身边看着下饭也是好的。”
她又咬了一口饆饠,边咀嚼边说话:“更何况我以礼相待,并非用权势逼人,这番良苦用心,不愁他对我生不出情意。”
裴行简调转回头,盯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曾是那样的温情柔和,此刻绷紧了一张脸,眼里没有半点温度。
“少傅我们走吧,天色已经不早了,我预备再购置一些女儿家的小物件。”
棠映揭了老底,心反而安定下来,擦干净嘴,对他抿唇一笑,说想去消消食。
反正她有的是机会磨他。
裴行简点头,当先一步,跨出食肆。
就快要宵禁了,街市上行人明显淡了许多,表演杂耍的艺人眼瞅着生意做不成后,已经收拾好行囊,预备打道回府。
棠映被街边摆摊的波斯商货吸引,淘了两件好看的宝贝,左右各拎在手里,欢欢喜喜朝前跑起。
裴行简紧跟其上,掏钱结账一气呵成。
返程出坊的几里路程,棠映一人扫荡了十余件小玩意,抱在怀中,几乎将她半个脑袋都遮盖过去。
“少傅你对我真好。”她笑眼眯眯,背过身,不知为何咕哝一句,“是假的,我也很开心。”
裴行简闻言一怔,心口某处跟着随之一跳,不禁语气放软,叹道:“臣送郡主回府。”
“还是算了。”棠映从一堆物什背后艰难地探出头,“今夜叨扰,本就多有不便,我的仆役还在坊门候着,就不劳烦少傅相送了。”
她莞尔笑着,同他客套拜别,随后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裴行简静静立在原地,眼看车马消失不见,才转身朝着往崇仁坊门走去,只是行至半路,又忍不住回头,望着棠映离去的方向,心底某个空旷之地一瞬间被填得满满当当。
……
这厢棠映蹦跶着刚回到王府,收拾完东西屁股还没坐热,棠瑞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倚在门前直泛酸水。
“今夜玩得倒是挺尽兴。”
棠映仰起头,笑得十分灿烂:“原来阿兄也在呢。”
棠瑞双手环胸,低哼一声:“我孤家寡人一个,不比某裴姓男子,圣眷正浓,如今还有佳人伴侧。”
他跟在两人身后也有段时辰了,虚实没有探得,反倒还把自己气得不轻。
“你既有办法哄得圣人下旨,怎得就没法子,将那裴行简收入囊中。”
“这不是临门还差一脚嘛。”棠映撒娇又讨好,“阿兄给我出出主意,你们男人最吃哪一套,我还需要再做些什么?”
棠瑞闭上眼,毫不留情地泼了一把冷水:“对于不喜欢你的人,你使哪一套都没用。”
话糙理不糙,要想攻略裴行简这朵高岭之花,寻常的手段怕是根本上不得台面。
棠映大窘,以手掩面,气鼓鼓道:“本来就够丢脸的了,阿兄又何必一再揭人伤疤。”
棠瑞咬牙,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男女相处之道,将就个若即若离,欲拒还迎,你整日往人跟前凑,不惹他厌烦才怪。”
棠映瘪嘴,没底气地小声反驳:“可我若不出手,他过几日就会被别的女郎缠上,哪里还有我的一席之地。”
“这你就不懂了。”棠瑞神神秘秘道,“男人天生都是贱骨头,你越是主动,他越是不懂得珍惜,反倒你爱搭不理,故意冷落,他才后悔醒悟,满世界地追着你乱跑。适时的拒绝并非把人推开,你啊,要懂得放长线钓大鱼。”
“阿兄说的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欲情故纵?”
棠瑞不置可否:“你且晾着他几日,等吊足了胃口,弄得他心痒难耐之时,再主动出击。”
棠映听得迷迷糊糊,但见兄长一副经验十足的模样,还是点了点头,笑道:“我听阿兄的!”
[1]古代纸张非常昂贵,但难免也有错写漏写的情况,不可能会把整张纸扔掉,因此会用雌黄进行涂改,有点类似于现代的“涂改液”。
古代多用雌黄来涂掉错字,因此诞生了“信口雌黄”这个词。
另外有一种方法叫做“贴黄”,是剪下一块同色同质地的小纸片贴在错误处,用以更正,有点类似于现代的“修正纸”,但为了防止官吏们随意篡改,贴黄后要加盖官印,以示不是私改。
[2]进士这个称谓,唐代把入京来参加进士科考试的学子都叫做进士。
参考书目:
于赓哲 著《唐朝人的日常生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