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稍稍往上瞄了眼他的神色,便知这次他是真的动了气。
他万事成算在心,从容自若。也只有关乎穆怀御,才会怒形于色。
毕竟是他在这世间唯一份的挂念,门下也只这一个徒弟,不一定要将他教养成稀世之才,但起码不是一个滥杀成性之辈。
不然也不会在此内忧外患的要紧关头,特地再来见他一面。
梁东正是早早洞悉他对世子殿下的珍视,才会在禀报时再三有所隐瞒。
他躬身道:“属下不报,是因为先生配药诊疗的孙大夫曾言,先生之病绝不可再大怒大悲,劳心伤神,余下每日应平心易气,好好调气养身,才可多延几年寿。”
当初叶栖身在京都大狱,不知是被何人下毒,那毒也很是稀奇古怪,不是让人立即毙命的剧毒,但却是随着一天又一天累积渐渐将五脏六腑侵蚀,直至活活耗到油尽灯枯,痛苦而死的慢毒。
孙大夫虽研制出了可缓解一二的药方,不过是扬汤止沸,余毒依旧留存于他的脏腑之内,日益积攒,加之这几年事烦食少,积劳成疾之事不计其数,他的身体已然与通体发黑的麦穗无异,全靠着成堆的药物吊着才没倒下。
若他还不顾及他的身体,全盘托出,他情绪一起一伏之间便会更快让毒药加速渗入,岂不更加消减他的寿限。
叶栖将饮完的药碗放在手中,转看一圈,声色俱敛道:“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了。”
梁东知他一向不是舍本问末,心慈手软之人,便不再辩解。
只是,自四年前,京都防线溃败,乱中他与石战奉叶栖之命护送世子出城,本是为防万一兵分两路,但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敌军都前去围剿秦杨水路。
他与石战带一队人马趁敌军进城满心只有大肆搜刮财物之时,皆换上敌军衣服,悄然混入守城队伍,夜半偷摸用飞爪下城门,被发现后与追杀而来的一卫队浴血厮杀,最后只剩下他两人奄奄一息带着二位世子殿下逃出京都。
护卫二位殿下的沿途两人也只敢走郊野之路,直到顺利抵达恭州边境,确定前方通行无阻后,梁东才与石战告别。
他谨遵湘王遗令,独自花了大半年时间才在江湖上打探到叶栖下落的端倪后,便远赴宋国誓死追随于他。
宋国叶栖的住所也是一个小小宅院,府中只十个下人,皆是他在街上买来的可怜人,不曾苛待。
三年以来,梁东在那不似王府那般上下有别,叶栖不好虚文浮礼,哪怕府中下人常有僭越,他也从不拘泥,谦和待人,与他相处更像是异国两个相依为命的友人。
眼下他自省,是身在异国他乡,在那个温暖一视同仁的地方生活松懈了太久,便把叶栖给予的当成了自己本该有的,才因此有了误解,逐渐摆不清自己的位置。
梁东摆正了身体,低跪认罪道:“属下不敢,是属下之错,属下不该隐瞒祭酒,自愿请罚。”
叶栖做出一副长吁短叹的模样,万分痛心道:“我感你赤胆忠肝,千里迢迢而来,助我在宋实现唯才是举的抱负。也知你念及狸儿年纪尚小,有心袒护一二。可今时不同往日,你明知他此次犯下的是从未有过的滔天大错,竟还容他继续造次,甚而欺瞒于我,愧对我对你的信任!”
接着他声音停顿了一刻,像是在回想什么,气到了极点,又觉不够,将药碗重重置在桌上,大失所望道:“他也实在是辜负为师昔日悉心教授,兽性难改。不可教也!”
上一刻本还在拼命自咎的梁东:“……”
除了在栖迟院一时兴起把不情不愿的穆怀御,硬抱在腿上东拉西扯的乱教,他身为人家的师父,正儿八经教过几天。
听了他这一番愤慨的话,不知他的人还真以为他伤心欲绝,但梁东跟了他那么多年,怎能不知道他这话说得不仅过了,还有睁眼说瞎话不要脸的嫌疑。
他一时都不知道叶栖忽然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叶栖落在桌上的药碗响起的那刻,账外持矛护卫的两位帐前卒便闻声而动,耳朵更贴近帐幕。
梁东发觉账外的异动后,才反应过来叶栖刚才一大堆话里所说的是完成宋国抱负,而非湘王遗志。
他这么一前一后,愣怔想了片刻,恍然大悟,内心懊悔。
他怎会懈怠到忘记,尽管他们现在并不身在宋国境内,可那些人怎么会停止派来眼线,不无时无刻窥视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梁东忙低头,一改前言地配合道:“属下都是为了先生着想,先生怎能曲解我的良苦用心!”
叶栖等了半天,说得喉咙发痒唇齿间的药味都散干净了,总算满意他接下的话。
而后他抬手让梁东起身走到近处,声音压低到只够两人听见。
“你知我此行的目的。”
“你我二人在狸儿身边的时日不过咄嗟之间,往后相隔甚远,恐怕再难有私下相见之日。他做得并非装乖撒赖就能替他遮掩过去的区区小事,若置之不管,一日纵他,他便觉一日无事。”
人终有长至独当一面的那一日,那时也无需他在旁侧时常教导,便可安心放手,随他天南地北四处闯荡。
可如今久别再见,本以为最后该教他的是何为大志抱负,却没想到要管他的是何为爱民恤物,怜悯之心。
他虽不信穆怀御所作所为真如传闻中那般夸大,但他杀人如草确是事实。做师父又怎能不为他的正途,牵肠挂肚。
若他一生之路只达将军也就罢了,可他终有一日要一匡天下,却至今仍是不懂,他人也是有血有肉有父母生养之人。
显然是这些年与世人朝夕相处只学会了守最低规则,却是没把他们当成同类那般傲慢轻视生命,但凡是个挡他路的人,便随心所欲,可杀可任意处置,将来又该怎能做个圣仁君主。
思及此,叶栖颇为头疼道:“前路变化莫测,我非有通天之能确保他万事周全,只能在溘然长逝之前,尽心竭力为他筹谋出一条康庄大道。”
“可路铺修得再好,始终要他自己迈下双脚,若不及时在有限时间之内好好加以管束,任由他如此不明事理下去,谁又能一世在旁保他有朝一日不走歪路。”
何况,他已快至而立之年。
从前只想大展一番抱负自负自傲,以为自己学贯古今,博览群书,通计熟筹,天下大势尽皆掌握在手中,便自认可成为那个唯一醒悟的救世之人,直到国家灭亡,被践踏,被侮辱,数次挣扎生死一线,苟延残喘……
而今才知,天道反覆,人事无常,命如敝屣,人力之微薄。才知,以天下之大,托于一人之才,譬若悬千之重于木之一枝。
那经年的意气轩昂,踌躇满志,被一次次挤压沉淀在体内,他懂得了藏锋敛锐,便更希望穆怀御能有个仁德之心。
梁东怎能不知他心中所想,他越是已知自己寿命之有限,便越是实实在在为他所不能见的穆怀御的将来担忧。
也许是饱经世变,近来他常有这种孤身游离于世间之外的感慨,像一个总是呆坐在院门感叹时不我待的迟暮老人,又像颗枯寂在过往之中的梨花树,泛着索莫乏气。
梁东心下也跟着沉重,恭谨应道:“属下明白。”
他也明白他此番话中的警示之意。
若是换作四年前的叶栖,周围险象环生,仅能可信的心腹在位不尽其责,却自作主张欺瞒起了他,绝不会心慈手软,轻易饶恕。
现下已是给够了他不远千里而来效命的体面,梁东自知,绝无下次。
叶栖看他垂下的首,有一搭没一搭的摆弄着手边早已触手冰凉的药碗,像在静等些什么,直至碗沿被他的指腹温出了暖意。
他两指捏起碗边,提手放在梁东的身侧,继而松开,药碗碎裂在地,发出清脆声。
梁东抬头,领悟他递来的眼神,应声转变脸色径直出了帐子。
帐前卒正奇怪里面怎么忽然就听不到一点声音了,他紧紧趴在帘外左听右听,碎碗声传来的同时,便见梁东一脸恼怒地甩袖出去。
小卒迅速回头往里瞄去,地上是碎片,账内是叶栖的阵阵咳嗽声,他还想再细看,但帘子已然落下阻挡了他往里的视线。
小卒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收回,就不偏不移对上了梁东的眼,他吓得立即缩头缩脚的站好。
“他真这么说?”吕玉道。
小卒屁颠屁颠道:“属下在帐外听得一清二楚!绝无半点差错,属下还亲眼看见梁东拂袖而去,面有怒色。”
宋垨坐在寝账上座道:“你怀疑他此来是还对穆氏一脉怀有旧情,既是情有可原,本王也如你所愿试探了一番。我亲眼所见他压着怒火匆匆离座,如今他都亲口说出此子难成大器的话,你还有何不信。”
若说他的确刚登太子之位,此前虽信他,但还是为吕玉常在侧说得:疑他有朝一日心向穆氏的话而动摇。但现今仅存的疑虑也被彻底打消。
他道:“你的怀疑实在多余,已过四年他都不曾与穆氏来往过一次,还助本王夺得太子之位,不知你还有何疑。他不过还是想实现他痴人说梦的众生皆等论罢了。”
世家大族一辈又一辈积攒的累世家业,得来的终南捷径,是为垂裕后昆,怎会拱手让与他人。莫非天下人都痴傻了,若真实现他的论点,那皇帝岂不是也有能举之?不论天子之血,天下都乱了套了。
想到此,他心中为他的不经之谈而嗤笑出声,喝着杯中温酒,道:“难道你忘了当初为证他诚心效忠朝廷,都把他折磨成了何等摸样。连宋悭都深信于他,你身为朝中重臣,却整天疑神疑鬼,成什么样子。”
“再者,他的心腹今夜都与他生了嫌隙,还怕什么。”宋垨又斟满一杯酒,向他举起酒杯道:“难不成你还要他出了与那穆氏的断绝书,才肯罢休?”
吕玉位居下座,回敬一杯,他仰头饮完酒,面色捉摸不定道:“他若是能出,我便真信了他。届时,他要在朝中执掌实权,我绝无半分异议。”
子时,晃州所属营寨内,除了夜间巡逻的尖哨,就只剩张胜与梁涛二人没睡,还在锲而不舍地等待穆怀御胜利归来的身影。
他们二人翘着腿坐在营帐里闲着没事干,一心沉浸在穆怀御如何快刀斩乱麻,了结了那军师,此后攻克芷江的臆想之中。
好不容易等到穆怀御回来,张胜喜不自胜地迎上前去,见他是一个人进帐,还特意扒开帘门往他身后找了一圈,可什么都没找到。
他疑惑问道:“将军,砍下的人头呢。”
穆怀御看向他的脖颈,冷冷道:“你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