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梁东离了梁州,赶去京都沿途跑死两匹马,半刻不敢延误带信回湘王府,再向张将军等人转告长甫先生所虑之事。
穆顺尧看完信后,终于肯两次登门诚心求掌管军政的太尉相助。
太尉虽仍旧气愤当年王妃抱憾而终之事,但看在两位尚且年幼的小殿下份上,还是松了口,答应他前去拉拢大司农。
以拥立穆顺尧为新帝,许他仕途总还差几步之遥的丞相之位,大司农手握财政大权,开设铸币炉发放官员俸禄的权利,诸臣的身家俸禄都握在他们手中,一时间也给湘王拉拢来了不少人。
京都禁军在握,西南兵马即将入京,众臣追随,已是天时地利人和。
月升东方,穆顺尧不想再等,要使用武力镇压秦青隐,当晚秘密叫来诸臣商议,今夜便调派禁军堵住京都十二所城门,防止秦青隐逃出京都,再派人连夜前去宫中请圣旨,羁押秦青隐。
但不等禁军调遣到位,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秦青隐带着京都内城两千人马直奔东北所处的城门而去。
穆顺尧得到消息时,秦青隐已出了内城,他急调北城门驻守军前往拦截,亲自带兵于后方追击,杀得秦青隐匆忙留下断尾的七百后军片甲不留。
穆顺尧仓促而来未着甲胄,领兵马在前,他驻守西南未回京都以前,也在马背上打过近十年的仗,真用兵打起仗来英勇了得,以秦青隐未曾想过的速度杀入对方防守中军。
两方在外城百姓所住之所,发生激烈交战,火光四起,兵戈声大噪,木舍倒的倒,烧的烧,吓得百姓匆忙穿衣四窜逃避,乱成了一锅粥。
尚且没受到波及的百姓不仅闭门不出,还将木门拿重物堵得严严实实,谁叫都不敢开门。
事出突然,秦青隐未有准备,一路杀来,金丝所制一件可抵百姓一家三五年生活的外袍被刀剑刺破,还从没这么狼狈过。
好不容易快到了东北城门,却又见北城门驻守军,一个区区的军侯前来截住前方开路的五百前兵,举着大刀,大喊道:“何人是秦贼!你犯了叛国大罪,还不快快下马受死!”
姜堂劳心之下,喊道:“丞相快走,我等为你断后!”
秦青隐没有一丝犹豫,一双眼如鹰般睨着那个军侯,带着几十人趁着交战混杂之下,踢马从侧方绕过前军。
东北城门那点用于夜里值守的兵士本不足为惧,眨眼间就被秦青隐所带的几十人所杀,城门可开,他就能北上逃往梁州。
但没想到,已无人把守的城门从哪汇集了百人多乞丐打扮的难民百姓,他们大多都是六年间秦青隐当政暴税所致,才会沦落至无家可归,无不对他恨之入骨。
得知秦青隐将从湘王部下还没来得及到达的东北城门逃出,露宿外城的百姓闻风而起,自发涌入城门,纷纷做好了以肉身做盾的准备。
他们知道,只要湘王杀了秦青隐,百姓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堆在城门最前方拿着锄头乃至木制武器的百姓,对上秦青隐精锐的士兵也不见畏惧,一窝蜂不要命的冲道:“我等将死,为后辈子子孙孙造福!杀呀!!”
秦青隐不屑至极,甚至嘲弄笑出声,“贱民,安敢如此。”
然而就是这些饿的骨瘦如柴,死了都如泥土般无人在意的贱民,抵不过精兵退至城门口一个个咽气,堆成几个人高的尸山,堵住城门,也堵住了他的最后一线生机。
秦青隐不等推开那些无一活命的尸体打开城门逃命,追兵已至。
穆顺尧看着面前被绳索绑着押来仍不肯对他低头的秦青隐,以为总算除一劲敌,万事大吉。
但圣旨迟迟不来,他派去请圣旨的人也一直没有回来。
他为了捉拿秦青隐调派禁军,如此大动干戈,圣上必定起了疑心,或是他捉拿秦青隐便要图皇位的风声已走漏。
穆顺尧想至此,站在众兵之前一时间也没让禁军撤回,久久等不来圣旨,他只好先行回府,再命人前去请旨。
大堂之内,冯涛最先看破了他的心思,出谋道:“王爷,不若就此登殿,既为捉拿秦青隐而起兵,不如一鼓作气,如今京城里里外外皆是听候王爷差遣,此时不动还要等何时。”
“王爷,不可。”杨卓上前,劝言:“需听长甫先生之言,先再请旨杀秦青隐,后图皇位,否则将有灭顶之灾啊。”
“他现已被捉拿,成了瓮中之鳖,不足为患。”冯涛答道。
太尉与大司农也道:“事不宜迟,可先图皇位,将秦青隐下诏狱严加看守,待皇位稳固再以叛国之罪斩首,昭告天下,也为时不晚。”
张将军等人再次力劝,穆顺尧终究是没听进去,盼了多年的皇位总算快要到手,害群之马也已关押,恭州之兵白日便可到京都。
他哪里还有心思顾及其他,即刻调派禁军往着京城进发,将四方城门皆围堵的密不透风。
待万事俱备,卯时一刻,一夜未眠的穆顺尧整装待发,在临行之际侧妃刘氏得知他未用早膳,特地命人端来米粥小菜,陪他用了一些,又说了一些体己话,目送他出了王府。
皇宫十日一朝,今日未轮早朝的殿上,穆庭也身着朝服头戴冕冠,端坐在龙椅之上,看着殿下带兵涌进的穆顺尧,像早有预料,静等他的到来。
“三皇兄果如传言那般,别有所图,人人都道秦青隐是虎豹豺狼,乱臣贼子,湘王仁德宽厚,可你结党营私,篡位夺权!又是什么好东西。”
穆庭讽刺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内,不仅站在穆顺尧身后的太尉等人,连站在殿侧守着穆庭的常侍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太尉见穆顺尧拿着剑的脸色并不好看,怕他箭在弦上又犹豫不决,道:“陛下此言差矣,谁人不知当年先皇是传位湘王,是你趁湘王不在京城篡改诏书,如今王爷不过拿回自己的东西,何来篡位夺权一说。”
既然要图皇位,不管事情做还是没做,皇位到底是传给谁都不重要,都到了这份上又何必磨磨唧唧,哪个有本事就哪个有道理。
张云带着赵钊执金吾等人,直接亮了刀剑,上殿逼位,直接道:“陛下,你继位六年先招来秦青隐祸害百姓,至今也未有半点利于百姓的功绩,怎能还看不明白,你无能啊,自古无能让贤,理固当然。”
大司农杨卓等人也到了殿上,逼到了龙椅前,将已写好的禅让诏书呈上,“陛下,请提笔盖章吧。”
“陛下,快快签吧,以免再受皮肉之苦……”
一行人七嘴八舌将龙椅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逼到了穆庭的脸上。
他就那么仰面看着这些,往日跪在殿下对他三叩九拜的朝臣,如今面上都写着要么禅位,要么死于刀下,何其可笑。
穆庭忽地悲凉一笑,打翻了玉玺诏书和递到他面前的狼毫,冲出了几人的包围,将随身而带的圣旨,甩在了束手旁观的穆顺尧面前。
“当年朕是以为父皇要传位于你,故而造了份假圣旨给你们看,可如今这份确是父皇手笔,他病逝前交给了王常侍保管,朕也是后来才知,如今你好好看看,他到底要传位给谁!”
穆顺尧无动于衷的看着他愤怒的面容,气恼的质问,一如看到他幼时那般胡闹。
他与穆庭非一母同胞,因皇后与他母妃亲如姐妹,两人便比其他兄弟要亲近许多,穆庭幼年性格跳脱,常缠着穆顺尧玩得忘记时辰,两人睡在一处也是常有。
然穆庭贪玩好动,不如穆顺尧稳重勤于功课,在父皇面前表现总是差穆顺尧一头,且先皇喜他体恤百姓爱民之心,束发之年一过,先皇便动了立庶不立嫡的心思。
此传言一出,穆庭再未与他亲近,反而避如蛇蝎,如同是才看透了他心思歹毒,故意在父皇面前诋毁他。
先皇晚年更是开始在二人之间犹豫不定,两人关系再度恶化,穆庭接二连三设计陷害于他,穆顺尧从未真的与他计较过,怎奈他宁愿篡改诏书也一心要皇位。
穆顺尧在穆庭嫉恨的目光下,翻开了简帛圣旨,他粗略的看了一遍,找到了熟悉的位置,那里根本没写他的名字,真是传位与四子穆庭。
他再翻来覆去的看,眼神逐渐惊疑,这确实与他当年见到的那份圣旨不是同一个,字迹玉印皆是出自先皇。
“不会。”穆顺尧死死盯着诏书,看久了仿佛不再认识上面的每个字,“父皇在本王离京前,分明亲口所言,回来便传位于我。”
穆庭冷笑道:“皇兄可还记得,当初你离京前父皇问了我们一句话,若敌国来袭,只能死守一城是战是降,当时你说的是,国家乃是百姓之国,若能避免一城百姓受苦,暂时投降也未尝不可。”
“可朕说的是,宁死战而不降,当以国以穆氏江山为重。”
“父皇是嫌你感情用事,不堪大用,江山若真的交给你才是真的亡国破家。”
他故意隐瞒全部的真相,没提当年他离京父皇病重之时还在迟疑,更没提是他日日侍疾有意无意的紧逼,好让他这个自诩民以邦本的三皇兄这辈子都不能好过。
话闭,穆顺尧面上浮现痛苦的神色,他筹谋多年,逼宫,发动政变,乃至念念不忘的,本以为是夺回他应有的皇位,却是坐实了他逆臣贼子的罪名。
大司农见势不妙,如今参与者众多,已是众位共同的利益,骂不骂名,到底先皇要谁继位都不重要了。
皇位坐不坐也由不得穆顺尧做主,他喊道:“来人,将殿内人等通通拿下。”
霎时间常侍近侍皆被押下,连穆庭都被禁军两两挟持颓坐在地上,垂帘的头冠歪斜。
但他面不见恐慌,直到穆顺尧的眼前、口鼻皆出了血。
他喉头腥甜,胸膛剧痛,五指攥紧了圣旨捏得皱巴巴,喷出一股黑红的血,飞溅在穆庭的手掌前。
穆庭摸到温热的血,忽而疯癫般的大笑,看着痛不堪忍的三皇兄,无不痛快的想他终于胜了他一头。
他并非蠢货,岂能不知他心怀不轨,谁都想做他稳坐皇位的绊脚石,他的大皇兄二皇兄,几年间都不老实,他只能一个一个除掉。
如今好了,都死了,这么多年来,终于轮到了他的三皇兄。
可他继位几年间,杀了那么多人,他的三皇兄还以为他是善类,竟还能不对他设防。
他看他才是那个蠢货,他如今好好坐在这里等着他来,不是束手就擒,而是想来个玉石俱焚,拖延时间,只等他的皇兄毒发。
穆庭在一众大臣惊慌奔至七窍流血倒在地上的穆顺尧的乱哄哄声音中,仰望着高粱殿顶,怎么都看不到蓝天。
“朕输只输在天命,朕无悔,反倒是你,无能是罪,心软也是罪。”
他看着穆顺尧,道:“皇兄,今日是来杀朕的吧,你该是进门就杀了我,你心软了。”
“皇家可没手足之情,心软之人,必死无疑。”
“你只能等死。”
他止不住的大笑,笑得头帘终于摔在地面的金砖,珠串断裂。
似乎还能模糊想起幼年他常常跟在穆顺尧的身后,让他帮他去摘御花园的果子,再让他去领父皇的责罚。
穆顺尧记忆的最后,满殿金碧辉煌,只有大臣怒吼拿下,以及萦绕耳畔绵延不断的笑声,似厉鬼,也饱含冤屈而死的恨意。
叶栖纵马奔驰,跑得马蹄声紧密震响在湘王府前,不等马匹停稳,他一跃而下,脚步一刻不停的往前迈,沿路疾行。
梁东紧跟其后,一声又一声在他耳边汇报所查真相。
“王爷中毒乃是皇上联合国舅爷授意侧妃刘氏,下于早间的米粥之中,致使王爷九死一生。”
“当年恭州匪盗之事,也是国舅爷想动王爷子嗣,他不想不受他所控的湘王继位,但又怕当今圣上无能,一旦有所变故,届时他可以扶外戚刘氏的庶子继位,故与侧妃里应外合,只是没料到嫡长子没杀成,只丢了二殿下。”
“王妃当年并非真的郁郁而终,是刘氏回京后为保其子顺利继承爵位,在王妃丢子哀痛不备之下,借侍疾之由近身伺候,下慢性毒药在饮食之中,最终病死床榻。二殿下当初落水也是侧妃所为。”
叶栖行走算得上紧迫,衣摆因走得太快,随正面灌入的风而左右摆动,带来几分肃杀之气。
梁东边说边跟着叶栖,脚步半点没落下,穿过一个又一个前殿门,最终脚步踏入了湘王所住的前院,声音仍不卑不亢继续道:“秦青隐暂被羁押在诏狱,王爷昨夜未请下圣旨,便没杀他,连夜前去逼宫却中毒倒地,如今皇位悬空,太尉与大司农等人对外只道,圣上病重,暂不早朝。”
“张将军灵台丞等人在王爷昏厥前奉令,他未醒之时,王府大小事务,内外朝政一切皆听命于长甫先生。”
他如实禀报完毕,话语停顿消散的那刻,两人正进了王爷寝殿。
殿门外苦守了一天,一筹莫展召的众人,总算看到了先生回来,纷纷有一大堆的事请他出谋划策,但见他神态不愉,便明白他已知晓,不约而同的闭口不言。
叶栖径直穿过在场数人的注目,入了湘王卧房,刘氏身着素衣怀里抱着穆烽跪在床前,床尾跪着侍疾的穆逸。
刘氏听到身后那不急不缓靠近的脚步声,惊得她回了头。
谋害王嗣,毒杀王妃,毒害王爷,哪个罪单独拎出来都够她死好几回的了,王爷昏死不醒,她知道这些无能的大臣,都在等着叶栖回来拿主意。
叶栖神色清淡,侧首看了她一眼,并没要取她性命的意思。
但她仍旧瞧出他目色如淬了毒般,要拿刀寸寸将她千刀万剐,与他平和的表象全然割裂开来,似乎阴邪手辣才是他真正面目。
刘氏心中惊骇难安。
若没她坏事,筹谋多年的大事已成,王爷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生死难测的田地。
他手里还握着匆忙赶来没放下的马鞭,垂落在氅衣外。
下一刻马鞭噼啪的爆裂声,呼啸而过。
刘氏以为他敢抽她泄怒,吓得缩跪在地上,哭声骂道:“你!大,大胆……”
身后跟来的杨卓等人,深知他连几岁孩童都能架刀颈间,也吓得连忙拦道:“先生,不可!”
进了王府就一直被落在身后的穆怀御,此刻挤过众人走到叶栖身边,他握住他空荡冰凉,感受不到一点温暖的手掌,掌心透着少年的温热。
谁知叶栖低眼看到身侧的发顶,只是将马鞭甩给了站在帘子后的近侍,再没看刘氏一眼,像他眼中的愠怒只停留了一瞬,便问御医道:“王爷是何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