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栖见着眼前血淋淋的场面,急派梁东回湘王府调遣府兵将丞相府层层把守,封锁贵妃已死的消息。
又抬手扶起了地上被吓破胆的常侍,让他回宫禀告陛下他在丞相府的目睹耳闻,再请派禁军接替府兵把守,拘禁秦青隐,听候发落。
做完这一切,叶栖才把视线放在还抱着孙贵妃未动的秦青隐身上。
从他出现在他面前,秦青隐就以一种言说不了的古怪目光看着他,似乎是无论对他们要救出太史令,还是监管丞相府,他都满不在乎。
他引了孙贵妃前来,她却死在秦青隐之手,是叶栖意料之外又觉确是他能做出的事。
叶栖看他不像在意孙贵妃之死,但又紧抱着她不放,道:“丞相,死者为大,她是皇妃,不若将她放下,给她个体面。”
“体面?”秦青隐嘴里反复琢磨着这两个字,忽而放声大笑,抱着孙蓁迈出卧房,道:“她乃是本相之妻,本相要以正妻之位葬了她,为何要给她皇妃的体面,笑话。”
秦青隐看着很像是突然受了刺激,在疯言疯语,但他走时看着叶栖的目光,有着明确的嘲弄。
“叶长甫,你机关算尽,万万想不到,此番是你输了。”
叶栖压了眉头,心中再次浮现了蹊跷之感,几乎是瞬间另有了猜想,又被即刻压下。
他还是防止久则生变,回了湘王府,与穆顺尧在议事堂商议。
怎么在救出太史令后,趁着秦青隐杀害贵妃的大罪,联合群臣定他重罪。
穆顺尧听他谈到救出太史令的证词已一应俱全,过不了几个时辰陛下便会请他入宫,交由陛下请出太史令后,需再参秦丞相。
他心中愉悦,喝了口热茶道:“长甫先生放心,本王进宫便会力争重罚秦青隐,绝不让太史令白白受此委屈。”
就在此时,梁东入了议事堂站在两人面前,弯腰报道:“禀王爷,太史令已吞金而亡。”
叶栖手中刚拿起的茶盏轻微颤了一下,那萦绕在心头数日的不安宁,终于在此刻应声消散。
穆顺尧还在端起的茶盏在梁东话音刚落的时刻啪嗒一声碎在地上,他顾不得热茶泼手的痛感,猛然站起道:“你说什么!”
梁东硬着头皮,照实道:“太史令自戕身亡,陛下差人来请王爷入宫。”
叶栖拂衣起身,“王爷……”
他欲说太史令与太常卿二人身亡,恐怕是与圣上大有干系。
但穆顺尧已心急如焚,出了议事堂道:“本王会见机行事,先生无需多虑。”
已是申时五刻,无温的太阳西落,穆顺尧行走在皇宫之内,影子时快时慢,常侍弓着身子引着他先去了皇上的书房稍作等候。
穆顺尧喝了三杯热茶,又等两三刻,皇上还是迟迟未来。
穆庭的寝宫中,此时本该被严加看管的秦青隐正坐在寝殿之下,看着殿上的穆庭,不见一丝一毫杀害贵妃的恐慌。
反而两人之间透着明晃晃的势同水火,各不相让。
穆庭气涌如山,摔了茶盏打了手边的茶壶,都快要丢到秦青隐的脸上,可秦青隐从入了这个寝宫面对穆庭的兴师问罪,跪都不曾跪下。
还敢大言不惭的说,要将他的孙贵妃以正妻之名入他秦氏祠堂。
穆庭怒目视他,切齿道:“秦丞相真是好大的胆子,你杀害孙贵妃犯此大罪,本是天地不容,死有余辜,还敢说败德辱行之言。”
他重重拍下一掌,手背条条青筋迸发,指着他道:“简直,放肆!”
秦青隐竟还能在他面前发笑,而后自顾自敛了笑容,也和他玩够了这君圣臣贤的把戏,撕破脸道:“放肆?陛下,到底是谁放肆?”
“臣有精兵二十万,青梁两州兵权,世家归揽,孙榛与臣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臣以丞相之妻名讳葬之,有何不可。”
寝宫之内只有二人,他看着穆庭的怒颜,再没惧怕之意,胁制道:“难道陛下现在都已经忘了,你是如何登的皇位。”
“可否要臣在明日早朝之上,再好好提醒提醒陛下,让文武百官为你想一想?”
当年先皇驾崩之际一口淤痰卡在嗓间不下,穆庭本可请太医尽心医治,却故意差人拖延太医赶来的时间,眼睁睁看着他的父皇憋死在龙床之上。
当夜侍疾的魏德与张思淼二人似乎有所察觉,但在先皇驾崩之后绝口不提一字,张思淼又告老在家,穆庭也无法分辨他二人是否知晓。
秦青隐欲除湘王重臣,不过是给孙蓁传信,借杨广弑父缢死在扬,恶名留史之事加以暗示,穆庭便再起疑心。
他留此二人性命怕来日事发,又怕穆顺尧逐渐手握大权,秦青隐所言的谋逆之心是事实,为了制衡湘王,掩埋当年真相,便坐山观虎斗,默认了他的行径。
魏德与张思淼二人一死,湘王一众朝臣对秦青隐而言,不过是树倒猢狲散,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他还有何惧意。
穆庭自知上当,可为时晚矣,他颓然跌倒在座,只能无计可施看着他大摇大摆离去。
穆顺尧在书房等到天色大黑,房内掌灯,穆庭才珊珊来迟。
他上前将洗刷太史令冤屈供词呈上,悲不自胜道:“太史令冤死在狱,望陛下立刻下旨将太史令尸身送回府上,昭告天下其忠贤真性,以安亡者之灵。”
穆庭却是满面疲态,接过那堆简帛放在桌上,敷衍道:“太史令确实是无辜,朕择日便为他平反冤情。”
穆顺尧见他看也未看就已相信太史令的确无辜,与前几日的态度天差地别,心中奇怪。
接下来连他几次要提秦青隐杀贵妃要如何处置的事都被穆庭频频带过,不仅只字不提,还自唉自叹,大有皇位危矣之感。
之后穆顺尧还没再言说几句,穆庭便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
他入宫没声讨到秦青隐罪名,这事还以极诡异的情况发展,最后竟然不了了之。
皇宫之内先传出孙贵妃暴毙而亡的消息,后守在丞相府的禁军也都被皇帝所撤,接而圣上下令为太史令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给他入太庙,谥号孝和。
百姓还没啼哭完张思淼这么一个视民如子的大臣离开,又叹皇宫好不容易出了个为百姓的贤妃却早逝去,倒是丞相府忽然多了个刚嫁入便死去的丞相夫人。
已是年末,奇事却接二连三堆在一起发生,多到许多大字不识一个的百姓都觉怪异,更别提朝上若有所感的众位大臣。
穆顺尧那日出了宫门,问了常侍才知道,秦青隐已经在他之前先见过了皇帝。
当时疏忽未管,回了王府迟迟等不到圣上治罪秦青隐的诏书时,他总算决出不对头,但也已来不及细想了。
短短时日,秦青隐屡次早朝迟来甚至无故缺席,就算到了也数次无视君臣之礼。
穆庭在群臣面前一让再让,仍旧不能让他有所收敛。
夹在恭州与京都之间的青州近来也频繁操练兵马,似有北上的征兆,秦青隐这是胆大妄为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整个朝堂都在随之蠢蠢欲动。
几日之内青州和驻守京都边界的官兵皆有动向,穆顺尧也已明白,他是彻底不再伪装,等不及要强取皇位了。
现状对于穆顺尧一众人而言紧急万分,已是火烧眉头,此时不动,就只能坐着等死。
穆顺尧不想坐以待毙,可他悲痛欲绝之下的两员大将折损,相当于诸多宗室联络的要道被断,加之他早不听叶栖拉拢世家与离心大臣之言。
事到如今再去登门示好,已是为时晚矣,诸臣都以礼相待,却屡屡推拒,似乎对他上次查盐大义灭亲之举,吃一堑长一智,不想在敌众我寡之际与他为谋。
太史令一死圣上就像忽然松了一大口气,叶栖未放下疑云,此前在穆顺尧回府之时,曾提醒他要提防穆庭,魏德两人身死定与皇帝有关联,需再留意秦青隐查清二人有何瓜葛。
但是穆顺尧经冯涛等人一顿瞄准他火气的谗言,也觉得太史令身死与他此番失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叶栖再进言,要拉拢太尉掌管京都军机大权,也被穆顺尧口头言好,却不见行动给搪塞过去。
穆顺尧心中焦急,如今大难临头,叶栖却三番五次在意这点细枝末节的小事,自然不肯费心费力。
他更急在如此险状,若秦青隐再来个出其不意,命青州兵直上京都,他们就是瓮中之鳖,无处反击了。
这时冯涛在首席之位起身,道:“长甫先生先前曾言,可派人前往青州挟秦丞相之母,让西南之兵过青州而扶摇北上,如今事态危急,正是孤注一掷的时候。”
“若西南十万兵力能赶在秦丞相动兵之前,先到京都,我们现已有郎中令、执金吾等禁军听候差遣,届时兵戈相向,押禁秦丞相岂不手到擒来?”
按照秦青隐如此多变之态,先发制人未尝不是办法。
况且今时今日无计可施,穆顺尧确实也有了搏一把尽快行事的心思,他看向堂下众人。
张云等人见冯涛总算是说了句人话,便都没再反驳。
穆顺尧问:“不知何人可去?”
“能当担此大任者,非叶先生不能为也。”冯涛又翻起了旧账,道:“况且叶先生前有出计不利至太史令身亡之罪,让他前往青州不是正好戴罪立功。”
“一派胡言!长甫先生何罪之有,都是秦贼的奸计所致,与他何干?”
张云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骂道:“先生救守二殿下彻夜不眠,又为救太史令殚精竭虑,寒热来势汹汹都不曾休息半刻,如今昏厥在床,三日都未清醒,青州路远山遥,这个时候你还敢进言让他前去,你安的是什么心!你这是要他的性命!”
冯涛立即向穆顺尧自证清白,“我绝无此心,可试问满堂之人,何人还有叶长甫之渊谋远略?青州一行必然变数居多,他人前去恐怕不能随机应变,倘若事败,我等身在京都,便是进退无路。”
“况且叶先生冬日卧病在床不是常有之事?恐怕对先生而言早已习以为常,不足挂齿。若张将军实在不放心,王爷可让他病好再动身出城,只是……”
他故作迟疑,看着众人道:“只是怕秦丞相等人的兵马不会乖乖在青州等先生病好,以臣之见,不如等先生醒了,择日就出发,越快越好。”
“不可。”杨卓也觉得实在不妥,站起道:“王爷,不说长甫先生身体难以抵抗此冬寒之月,便说出了京都城门,一旦秦青隐有所察觉,先生必定性命堪忧啊,此非送他上刀山之举?”
杨卓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为叶栖求情,不可让他前去,应该再另想他人。
可穆顺尧和他们在议事堂论想了整整一个时辰,硬生生没想出再比叶栖前去更合适的人选。
穆顺尧三番犹豫,一次拍板定下,“无需再言,就定长甫先生前去,待他病愈本王会亲派梁东带人护送,务必保护先生此行安全。”
话闭,他不想再听他们都快追到他脸上的吵吵嚷嚷,自己先行出了门。
议事堂的众人一散,平日跟随冯涛的人便上前巴结道:“冯兄妙计啊,只是若叶长甫此番事成,不是又得了王爷重用。”
冯涛大步迈出门,走在小花园边侧的道上,哼道:“你也听了杨卓等人言,寒冬腊月军营出身的兵士都难以捱过,更何况城外匪盗肆虐,他要出京都再入青州境地更是惊险万分。”
“就算他真办成回来也能要了他的半条命,若是办不成,他还有活路可言?”
他言罢,胜券在握的抚着胡须笑笑,便瞧见了那隐伏在晦暗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
他站在一株腊梅树下,身着几件单衣,还能挽着袖子手持着利剑苦练,不畏风寒,手臂冻得一片通红也仿佛感受不到痛意,好似冬日才是他真正的栖息之地。
冯涛眯眼通过不远处几盏灯笼微弱的光,看了好一会,才发觉那人正在暗中紧紧的盯着他,唯独看不清他的样貌。
看久了反而恍惚间以为那双眼睛泛着苍绿之色,与生性残忍蛰伏在冬雪灌木丛中,瞄定可随时进攻范围之内的雪狼姿态无异,那般森冷,看得他陡然生了惧意。
不过几句谈笑之言,怎么觉得那人还动了捕杀之意。
他退步呵道:“何人在那!”
穆怀御走出腊梅树下,并不回答,对他受惊的姿态也漠不关心,眼中如平日在看情感不通的异族一样。
他走至冯涛三步之遥停下,只盯视着问他刚才听到的话。
“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