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堂不解其意,“丞相有何良计?”
“上疑下欺,君臣乃离。”秦青隐满面嘲弄,说道:“他既为一个几岁孩童犯了如此低级之错,本相为何不用。”
姜堂恍然大悟,“丞相是要以此子离间湘王与叶栖。”后又心有忧虑道:“丞相妙计,只是,虽是叶栖隐瞒在先,无奈湘王对他是言听计从,信任有加,恐怕不会那么轻易起嫌隙之心。”
秦青隐懒得一再给这些蠢货解释,只道:“公事私事,泾渭难分。”
再者,那孩子可是湘王寻了整整六年的儿子,湘王妃唯一的遗愿,血脉相连,骨肉之情,心中份量如何比不得一个策士。
湘王如今势大权重,朝中党羽众多,早已不是六年前孤立无援的时候。
他已站得如此之高,怎会再时时看着脚下,唯一能看到的便如他秦青隐一般,揽权、夺权、忌惮、怀疑、杀伐、无利不往……
这条谋权之路,换谁来走,都不可避免如此心境。
何况,湘王贵为皇室,嘴上说着推崇墨先生之理念,但身边重用的平民却只有叶栖一人,他岂能真的做到平权。
秦青隐思考至此,一不留神便想起他还是一个私盐贩子时,所求的不过是雨中的一间瓦舍,冬雪中的一餐热饭。
后来他得到了,又想要足够的银两,安稳的生活,再后来,富贵、钱财、权势、皇位……
人一生所欲所求,际地蟠天,终究是沟壑难填。
他站起身,走到屋檐下,背手看着被雕梁画栋框起来的一片蓝天,道:“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
“将叶栖何时找到那孩子,和他被绑中箭受伤的所有消息都透露给湘王,言叶栖有不臣之心,有意欺瞒至今,是要把那孩子留在身边,等他大权独揽之时,以便挟主行令。”
只要穆顺尧起疑,那就是裂了缝的墙壁,再修补也难以回到从前。
一个策士,主子不再信,不再用其计,他还能做些什么,坐以待毙罢了。
没了叶栖,那群人不过是堆在一起的榆木,酒囊饭袋,他还有何可惧。
秦青隐转而一扫不快,迫不可待道:“速速差人告之。”
夺几个官职,分一些权,丢便丢了。只要趁着现在叶栖还没反应过来,除了湘王一众人,那他筹备多年的大计才不算付之东流。
辰时的湘王府,穆顺尧自进了议事堂便再没动过,坐在正堂的座椅上一页一页翻看近侍呈上来的信件,脸色随着所看时间的推移,渐渐比秋日的天还要凉。
满堂坐着的亲信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道突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还是杨卓开口道:“王爷,是何事如此忧愁?”
穆顺尧鼻息深深出了一气,手中的信件递给近侍,近侍忙呈给堂下一众人。
杨卓等人拿过信件,皆俯面而看。
穆顺尧神色忿忿,终于开口,道:“不知是何人胡言乱语,竟敢诋毁长甫先生,满篇皆是不实之词。”
“这……”那些平日不得重用的僚属,见此刻时机来袭,道:“王爷,依属下看,此信所写并非空虚来风,长甫先生接连三日告假未来,莫非是知晓事情败露,做贼心虚?”
其中最与叶栖不对付的僚属,冯涛更是趁机落井下石,“王爷宽厚仁德,岂能料叶栖之心,他出身卑贱,幸得王爷重用却不思感恩,整日惯会收买人心。搞得那些明明为王爷效忠的人,如今只会替他说话。”
“现他竟还能做出此等欺上瞒下的事,妄想挟主行令!此事定是早已看出他真面目的人,特来告之。”
“一派胡言!”张云脾气暴躁,只听这些谗言便火烧眉头,“长甫先生胸怀坦荡,乃是贤人君子,岂是尔等能诋毁!他找没找到小殿下,藏没藏人,又有何心,何不叫来一问。用得着你们多言!”
冯涛突遭他这一骂,脸色颇为难看,手指着他你了半天,眼看着就要吵起来。
“别吵了。”
穆顺尧本就觉得气闷,让他们吵得更是头大,对近侍道:“叫来梁东一问。”
不多时梁东看着手上的信件,心跳如鼓。
这事来的太突然了,让他毫无准备,加之他少言寡语只会按事禀报,长甫先生也未曾交代他该怎么说。
他半天没想出一句合适为叶栖辩解的话。
本不信的穆顺尧见他状貌吞吐,心中疑窦加深,“快说!”
“禀王爷,小殿下……的确已找到,正在栖迟院养伤。”梁东拱手相报,为叶栖申辩道:“但信中所言……”
“梁东,你敢瞒报!”穆顺尧毫无征兆发怒,挥袖打翻近侍刚换在他手边的热茶盏,发出碎裂的巨响,热水飞溅一地。
真是好啊,他的侍卫统领,去帮着叶栖瞒着他。
梁东腿被烫得一片火辣辣,面色未变,脚也未动一分,只低头不言。
大堂之内的人也没想到从来宽豁大度,脾性好的穆顺尧能怒到这种地步,全都噤如寒蝉。
“此事待狸儿回来再算。”穆顺尧胸膛起伏间站起身,虽气恼至极,但此刻心中还是六年未见的孩子占据上风。
他手指梁东道:“去套马!本王马上要去栖迟院接狸儿回来。”
梁东一走,满堂除了穆顺尧气急的喘气声,再无其他。
偏偏冯涛不等他顺过气,还不怕死的往上撞,疯狂开始诋毁叶栖,希望趁此将压他头上的叶栖推下首席之位,自己好得到重用。
“叶栖果然是狼子野心!王爷当初就不该如此重用他,以至于部下只认叶栖不认王爷,他是已然骑到了王爷的头上为虎作伥,再长此以往,他迟早为祸患!”
冯涛见穆顺尧往着堂外走,像狗皮膏药似的黏上去,嘴巴还在不停的说:“臣更听闻,下人有言,王爷才智谋略皆不如他,都是靠着他才有了今日权势!简直……”
“滚开!”
穆顺尧心烦意燥,他还没走几步回想着狸儿两岁时的面容,全是冯涛在挡路,一下就甩袖打开了他,继续朝王府外走。
谁知他脚步行至院中,便看见了窝藏他孩子的始作俑者,急急跟着穆顺尧的一行人也都停了下来。
叶栖站立于满院秋菊的大道前,手牵着一个乌发黑瞳的孩子,手臂还绑着细布,正是信中所说的箭伤。
这会察觉有股慈和的视线投在他身上,便保持警觉打量着眼前这些人。
穆顺尧几乎与那孩子对视了一眼,便认出了他,清眉曼睩,与他逝去的王妃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顷刻间,一肚子的怒火怨言都来不及发。
他如普通农家的父母,五味杂陈又难掩心切,急急上前要去抱着他,“狸儿,狸儿可还认得父王。”
穆怀御伤势虽好转,身体病痛却没好,头还发着病晕,躲开了穆顺尧伸来的手,退到叶栖身后,头抵着他的腰间。
叶栖什么都没说,便带着他来了这,他难受只想回去继续睡,便用尚好的那只手扯着叶栖的手,试图拉他往外走。
至于穆顺尧还是那些人,他不认识,也没兴趣,更没再多分去多一眼。
“狸儿,你忘了吗,是父王啊。”穆顺尧收回空落落的那只手,眼睛不离穆怀御,想唤回他的记忆。
“因你出生之时府中进狼,乃是不祥之兆,故取乳名狸儿压制,你母妃更是怕你出事,日夜不离,后来西南战事平缓,回京之时都道你被狼掳去。为父差人找你至今,日盼夜盼,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穆顺尧说着都快要老泪纵横了,谁知穆怀御半点反应都没有,连叶栖让他过去,他都只抓着叶栖的衣服,贴着他不放手。
不仅如此除了叶栖谁都不认,眼神始终保持机警。
穆顺尧总算发觉不对劲,他看向叶栖,怒气便蹭蹭往上升,将近侍拿着的信件都丢到叶栖面前,“这是怎么回事!”
“王爷,叶栖特来负荆请罪。”
他说着便屈膝脱下外衣,露出背上纵横交错的剑伤,像是特意拆掉细布,双手呈上拿了一路的东西,还真是他口中所言的荆条,根根带刺,好让他鞭打。
这荆条要真打下去,不说先生背上的重伤,就说他本就羸弱的身体,怕是得去半条命,其诚意让在场的大臣无话可说,甚至想为其求情。
只有冯涛内心骂骂咧咧,区区苦肉计,还想欺骗王爷。
“这是……”
穆顺尧近处看,更能将他皮肉外翻的重伤看得一清二楚,他知晓这是信中寥寥带过的一句,去救穆怀御。
但没想到他受伤如此之重,错落的伤其中还有当年在西南战场受的旧伤疤。
穆顺尧一会想着信中所言的穆怀御因他涉险,一会又想起旧情,一肚子火绕了一圈,自顾自熄了一半,他还未问罪呢,怎么就负荆请罪上了。
他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道:“先生这是做什么!”
叶栖却不起身,仍旧呈着荆条,问道:“若是王爷当日知晓殿下被秦青隐抓走,以他为要挟,王爷该怎么办。”
“何事能有狸儿性命重要。”穆顺尧想也未想道:“金银珠宝,权……”
他只说了一半,他什么都会给的,便想明白了叶栖私藏穆怀御的用意。
叶栖在他不语之下,语调徐缓的解释道:“狸儿刚从西南寻回之时,已被狼王抚育多年,不通人性,本是担忧王爷伤心,想教习好再带他来见王爷,但又思及当今大事未定,恐不是向外宣布找回殿下的好时机,便拖延至今。”
虽然说得真挚又像模像样,但在场了解湘王家事的一种老臣,哪个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都为他的无可讳言捏一把汗。
他分明是知晓自湘王妃逝世,湘王便鲜少再闻家事,对其两子更是没有一点耐心,常常当着外人的面也得大声呵斥,不是读书功课就是骂其蠢笨。
叶栖至今记得刚找到穆怀御的那几个月,他是何模样,分外警惕凶狠,不易靠近,那时他尚且整日弄得身上带血。
若那时便将穆怀御带回王府,放在府中恐怕也无人敢教导,他若再整日面对那么多下人,只会更加惊惧,拒人千里之外。
长久以往,整日忙于外事的王爷恐怕也会对他失了耐心。
好在湘王并未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只觉虽然他说的有理有据,可就因这些原由,他并不能信服。
穆顺尧道:“实为先生多虑了,若早早将狸儿带回,王府之中禁卫森严,何以有今日之事!”
他什么都预料到了,就是不和他说明。
分明是眼中无他这个湘王,穆顺尧想着想着又觉火起。
不料,叶栖道:“府中并无排查,怎能说禁卫森严,何况细作无所不至,也不能断言真的无人加害。”
“先生失言!”穆顺尧怒道:“你的意思难道是,你照料要比本王这个父亲好,栖迟院要比王府要安全?”
他指着叶栖道:“分明是你!”
分明是他什么,是他心怀歹念,妄想等来日事成,便以穆怀御拿捏住湘王吗。
叶栖心知肚明,但也苦笑道:“臣并未有这个意思,又何以挟主行令,王爷难道忘了,我也是为人师者。”
过了这么久,穆顺尧险些忘了,他确实身上还挂着穆怀御师父的名号。
当年是王妃见狸儿十分喜爱叶栖,又见叶栖博学多识,便做了主让狸儿拜师,已是喝过拜师茶,礼也成了。
为人师,便当尊其父。
可他实在顺不过这口气,说也说不过,理由他倒是有一大堆。
穆顺尧一气之下拿起了叶栖手中的荆条,作势要鞭打下去。
他动作刚行,便见他抱不让抱碰也不让碰,还冷漠躲着不要他的儿子,穆怀御挡在叶栖面前,瞪着他。
杨卓等人见状也巴巴地上前,求情道:“王爷,这使不得啊!”
“哎呀!”穆顺尧憋屈的丢掉荆条,甩袖而走,“先生真是气煞我也!”
上疑下欺,君臣乃离。柳开《默书》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白居易《天可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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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