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说了好一阵的话,待戌末的梆子敲过,唐老太太表明要休息了,这才挥手让各自回去。
言妈妈吩咐了丫头们外间收拾,自己扶着老太太向内室走。只听老太太叹口气道:“这丫头长的与她九分相似,心智却比她坚定不少...”
言妈妈不知如何搭话,只能一味叹息,老太太听后不悦,扭头嗔怪道:“你这老妪,我都没犯愁,你在这悲戚什么!”
言妈妈干笑了两声,有些像做了坏事被抓了现行一般:“老奴这不是为着姑娘你,你还怪我....”她是自小在唐老太太跟前伺候的,四下无人时,偶尔还是会冒出两声昔日的旧称谓。
不知不觉走到了床前,言妈妈扶老太太坐下,接着道:“你呀,就放宽心,长得像又如何?还不是给您送回来了,如今连大人自己都要回府了,这内院的弯弯绕绕该过去的也就过去了。”
唐老太太神情不缓,犹自皱眉:“过去?鱼刺梗在喉间十年哪是那么容易就过得去的!这晏哥儿和启哥儿偶尔还会讨个就便的差事,回来看看,可大郎却...”她欲言又止。
言妈妈半跪在地上为她褪去玄色水纹的低口靴,后又将外衫褪去,只留一身柔软的中衣,老太太个子本就不高,散了发髻褪了阔衫,整个人如同一截枯木。
“大人军务繁忙,脱不开身也是没法子的事。”言妈妈安慰她。
她似在忆着往昔,连唯一平整的颧骨都有了些狰狞:“眉眼、骨架,便是连做派都有着九成的相似,咱们只见了一面便打心底里突突,这份相似若是日日落到婉茵居那位眼中,又是什么滋味。”
言妈妈愣怔后又忖了一下,这才道:“不至于吧?都十年了,夫人这些年又是养育儿女,又是得封诰命,日子过的这样顺,再大的心结想必也淡了,至于大人...待他回来后,老太太你将心里藏了这许多年的话好好说与他听,如今他也是几个孩儿的爹爹了,想必您的苦心能体会的,两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哪里能一辈子置气。”
唐老太太吐了一口长长的气,眼光由低处的白色石板延到圆桌上的烛台,眸中却无一丝微光点缀的明亮,浑若一滩死水,“这开头便起错了,再怎么样也只能如此了,秘密既已咽下,那便只得随着我入棺椁了,我只盼着..他们三个和孙辈都能好好的,来日我就是到了下面也能与那老东西有个交代了。”说完,躺平挥了挥手,言妈妈依吩咐将床帐放下,眸中噙着血丝点点头,这才向着室外走去。
.....
一路南下乘坐的是铺着柔软兽皮毛织的王府马车,宽敞舒适不少,但马车毕竟不是飞机高铁,对于在后世享受过出行便利的锦盈来说,这一连十几日的车上颠簸,早让她从四肢到百骸生出了隐隐的酸痛。
好在自己还有个亲血缘的姨妈做后母,倒是将她这几日照看的分外严实。认亲活动后的第二日小林氏便以养病为由跟老太太回了话,免了她一个月的请安事宜。她也乐得清闲,除却王妈妈带着三个一等大丫鬟,三四个二等洒扫丫头及几个粗使婆子们对她认真行了一次礼,其余大多数时候只让洁绿守在身旁,浑浑噩噩的,不是吃就是睡,直到有一天洁绿支支吾吾来与她谈心,她这才盯着自己桌上的空碗思考起了减肥这个问题。
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倒也不必刻意留心,注意着饮食,一日多绕着院子走几圈,粉颊畔处的肉肉便慢慢消了下去。
而在这‘养病’的半月其间,不大的回锦院却分外热闹,不是小林氏遣人过来送东西,便是两位姨娘派人过来邀相聚,就连府外二房三房的婶娘们也没闲着,时不时地送过来一两件趁手的家居之物。
这天她刚吃完午饭,坐在廊下一处温暖的阳光中假寐,身上放着那把小巧的弩|弓,皱着眉头思索着二姐茗玥的话,耳边就响起了苍南斋言妈妈呵呵的笑声。言妈妈表明来意,原是得了老太太吩咐,说是要给回锦院填些好用的物什,可言妈妈思来想后,当家主母做事是个稳妥的,她也实在想不出还能漏了什么,于是便回禀了老太太说是五姑娘身边的婆子都是陕南地界的,没跟着回府,怕她使唤人手不够,得了同意后从苍南斋中选送来了两个机灵点的婢女,一个叫绯红,一个叫絮白,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绯红机灵,絮白稳重,锦盈心里喜欢,小脸沐浴在初秋的光泽中,对着言妈妈好一番夸赞和道谢。
往后几日又从院外传来一些其他消息,小林氏果然带了大包小包,一路寻到了晋王府中,怎么说的不知道,但后来又过了几日,那刘夫人又差人送了三份土产到将军府中,一份到了苍南斋,一份到了正房的婉茵居,最后一份自然落到了回锦院内。
此时已是十月末,温度还不低,但回锦院早得了主母的吩咐,将东次间内以隔扇分割成了南北两间,南室用袅袅的炉火浅浅烧着,正好驱散了几分凌冽的干涸秋气,下人将这里称之为西暖阁。锦盈此刻抱着一小盘子烤串趴在窗前的一通炕上慢慢咀嚼着,耳边时不时地传来檐下那些洒扫的婢女们嚼着舌根。
她有午睡的习惯,这个时间通常是洁绿伺候着,其他人齐去用午食。今日翻来覆去一直没有困意,索性两人去厨房拿了些零嘴,临时换了这暖阁。
三四个洒扫的小丫鬟回来后聚在一起,听了听正屋没有声响,还当她在睡着,倒也没怎么压低声线,凑到一处聊起了天。
只听一声线略尖的婢女说道:“我午食前去耳房那处洒扫,听到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还当是哪里来的鼷鼠,谁知,趴住门缝向内一瞧,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同处的另外三个被她故意拉长的腔调勾起了兴趣,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问道:“什么?”
声尖的那位尚未回答,便传来另一位年纪略大的婢女的声音,带着丝雀跃和谨慎:“便算是姑娘睡着,咱们在这说闲话也不好吧,一会儿王妈妈该回来了。”
先前那位大胆问话的切了一声道:“回来又如何?咱们几个跟嫣红、石榴、芍药她们三个不一样,咱们都是夫人从外面临时买来的粗使丫头,怕什么,大不了再发卖出去,反正在这做的也是粗使活计,咱们又没犯什么大错,还能毙了咱们的命吗?”
“就是,你快接着说,看到了什么?”
她故作神秘得笑了一声:“是王妈妈!”
一个声音稍显稚嫩的女孩咦了一声,疑惑地问道:“王妈妈在,有什么奇怪的吗?她是姑娘的教养妈妈,自是该管着这院里的大事小事呀!”
起先大胆追问的婢女鼻尖喷出一声哧哧的鄙视:“你这小蹄子知道什么?”
“就是,王妈妈哪里是什么教养妈妈,连五姑娘的乳母都算不上,再说,王妈妈管院子里的事也不能管到小姐的库房去吧,我听说啊..”
她们倚在外窗下,锦盈看不到她的神色,猜想着当是以手覆口,将她特有的高声压低了几分,但她声调本就比常人高出几个分贝,是以现在压低了也同常人说话一般,分辨出来十分轻松,只听她神秘地说道:“我是听前院张七家的伍婆娘说的,她在这内院伺候了十几年,直到听说五姑娘要回来了,夫人这才将他们夫妇赶到了城外的田庄去,之前我念着她带我进府的恩情,还给她做了双避寒的手套。她临走前我去看她,她跟我说,这五姑娘亲阿娘没了后,清河郡主府便起了将二姑娘嫁过来的心思,只是那会咱们将军不点头,愣是生生拖了三年,谁知兴许这姻缘是天定了的,那时府中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五姑娘的乳母趁着将军戍边之时,起了歹心,竟想将姑娘带到外面给卖了去,将军一气之下发了狠心,将贴身伺候的一干人等都打卖了出去,后来老太太又亲自相劝,说是家中得有一位管事的娘子,将军许是为了这唯一的嫡女,这才让了步让夫人进了门。”
“啊!”
“啊!”
“啊!”
另外三个丫头同时发出了惊呼,其中那个年纪略大稍显稳重的问道:“可这跟王妈妈在耳房内有什么干系?”
那尖声的婢女想来很是得意,之前刻意压低的声带又放开了,风入窗棂,锦盈听得更加清楚,只听她尖声道:“怎么没干系,那王妈妈是夫人的陪嫁,之前专门给夫人绾发的,近日她的独女想配前院常管事的次子,夫人一直没松口,说是那次子干活利索,将来便是接了常管事的担子也是有可能的,哪能随随便便就配了人。要知道向妈妈的闺女可也在甄选着夫君呢!”
“哦,我懂啦,夫人心里其实更依仗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