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盈正眼瞧着,长姐一身墨绿襦裙齐腰装,眉宇有淡淡的忧愁,两只眼睛通红,看着她时似有千言万语,握着她的双臂又有些微微轻颤。
锦盈在心中计较着:单看这长姐如此娇弱便知那淑氏性情当是个柔缓的。
她行礼起身时却见长姐鼻尖通红,正在用袖口拭去眼帘上的泪珠,顿时心里一凛。
这边小林氏面上已然露出了不悦,婉凝急忙抽回双手退了下去。
相比之下,这茗玥看着就喜庆许多,她先是将锦盈打量一番,还揉揉她头顶的十字髻,中气十足地说道:“小五长得好就是太瘦了些,这臂上无力,难怪会被坏人追赶。呐,这是二姐给你备的见面礼。”
说着吩咐侍女上前,锦盈见她身后的小丫鬟嘴角嘟嘟着,紧着怀里的东西甚至向后退了一步,直到茗玥瞪她这才拿出来。
那是个细细长长的布袋子,锦盈好奇掀开一看,两只眼睛顿时讶异成了一对漆黑的铜铃。
那是一把小巧玲珑的弩|弓,靛蓝和金色的双线拧成一股新线绕着弩身缠得密密麻麻,一看便是用了心思的,当是怕倒刺钩到她的手指。
唐老太太皱眉道:“茗丫头,你又弄这些出来做什么?一个大家小姐,不做针织女红,不读书明理习字作画,净是摆弄这些男人家的物什!”
她一向规矩严苛,此时质问之声凛然,主子们尚且静默,二屋边上的下人们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了,堂屋内外一时极静。
可茗玥却镇静自若地折腰一拜,回老太太道:“茗儿在教五妹妹如何在这府中立命!”
老太太被呛了一句却没动怒,只是垂下眼睑似在想着什么。
小林氏呷笑的双颊已经开始露出了几分不愠,忍着怒气在等老太太出声,谁知屋内却在这时静了下来,气氛一时之间异常诡异。
锦盈眨巴双眼:这话...似乎说的...有些刻薄了吧!是在影射,啊,不,明着说自己嫡母?伊氏这传话功夫有些虎呀!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如何顺顺当当活到现在的。
眼见小林氏凶光渐盛,锦盈急忙出来圆场道:“姨母,阿爹在陕南时常跟我说什么将门女儿不好总是羸弱娇憨,免得出了门去落了咱们武家的威风,虎门无犬女嘛!所以女儿认为这舞刀弄枪亦无不可,只要守着规矩,不冲撞什么便好。”
将唐老爹搬出后,小林氏果然气顺不少。锦盈急忙暗中招手,洁绿点头领会,弯腰拾起弩|弓退到了一旁。
唐老太太与二房三房各自交换下眼神,面上的神色突然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像是遇到了什么稀罕事。
她挽着小林氏的手继续向后,来到了一双哥姐儿面前。那大眼睛粉雕唇的小男孩唐时抱拳道:“五姐姐好!”锦盈笑笑:“你也好。”
男孩身体长的快,这唐时虽才九岁,个头已经窜得与她差不多高了。
锦盈正在打量间,右臂一动,她回头一看,只见洁绿不太熟练地两个荷包推到了她面前,那荷包皱皱巴巴,显然是临时赶工粗制出来的,只是不知里面装着些什么。
沁瑶九岁,却是一脸的稳重,学着大人的样子说着感谢的话,小手老老实实接了过去。
相反这唐时却有些不规矩,锦盈尚未转身,他的手已经顺着打开的袋口探了进去,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小脸一冷便欲发作。
锦盈转头瞧瞧洁绿,见她也是一脸的不知神色。
唐时一抬头,眼尖的小林氏便揪住他耳朵向前走了两步,打趣地说道:“你这泥猴,从来了就一直不老实,这会子茶也喝了,五姐姐的大礼也受了,还不快去到你祖母和两位叔叔面前说说,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
锦盈知道,小林氏是在解围了,生怕这孩童一时无忌,嚷嚷出许多不称耳的话来,惹的大房让人笑话,她柔柔一笑,站在了一边。
唐时被她揪的面红气喘,瓮声瓮气道:“阿娘,当着祖母和叔婶呢,你也不知道给儿子留几分颜面。”
小林氏眉毛挑的老高:“你这泥猴还知道颜面二字,我问你,前日夫子留了一篇文章于你,说是以‘远交近攻’为序,做一篇策论,当时问你这四个字是何意,你是怎么解答的?”
众人听她说得环环相扣,不免被吊起了胃口,都瞪大眼睛等着下文。
唐时哼了一声,理直气壮地回道:“夫子欺负人,我的理解同二叔和三叔家的两个哥哥并无不同,偏只说我的是错的。”
座上的唐栝早就从自家赫哥儿那听到了事情的全过程,只是近来朝工太忙,笑过之后便将儿孙小事抛到了脑后,现在经此提醒,这才又想了起来,此时已经笑的拱肩缩背,仿若快岔了气。
众人正在不解,又被这突兀的笑声引了过去。
唐时小脸泛紫顿时更加难看,抱着小小的肉拳头,垂首立在堂屋中间气鼓鼓地不说话。
只听唐栝断断续续解说道:“我...我...知道,时儿说是‘诸生试时,师宜远之,后有助于善之教,反之,则因怒唯其击,不利师生后之处也。”
唐家虽是以武立家,但三爷唐栝因是庶出自小便有些卑怯和孤僻,早年间拒绝了大哥的提携,走了从文的路子,十年寒窗到如今已然谋了两次外放,加之唐大将军这一层关系,各级考绩一律评审为优。今年尚且不足而立的他已官至了正四品,妥妥朝廷金星一枚。
所谓根深则林茂,簪缨门第若想将根须长久楔入朝堂这根参天巨木,且代代不衰直如云天高耸,那便不能只依仗着眼下的一两位人才,泰山可倚,但流光易逝,后面定然得持续发力才行,少不得培养家族其他的矜贵出来独当一面。
唐家阖族亲傍的适龄男儿们,在自知先天之力有限,不能成为唐大将军那样的武人奇才后(其实大多是吃不得苦),仰着唐三爷的风采,一边自得一边艳羡,也曾在短时内立誓要头悬梁锥刺股,如他一般在文坛这条路上创出一片天地来。
阖族族老甚至自费盖起了自家的家族学堂,聘请了京城内外有名的大儒和讲师,为的便是多出几个像唐三爷这般的三甲进士优等生,到如今虽从未成功过,但却也让族内外的在室男女沾染了习字作画的风气,如今唐家无论公子姑娘,不敢说文采斐然,但至少比外族的其他子弟更懂文识墨了些。
唐三爷此话一出,堂屋内外无一人不知其意,女的顾及着形象俱是捂嘴偷笑,男的百无禁忌,全都笑的前俯后仰,满面春风。
老太太虽矜持着,但细看眉宇早已舒缓,到底是自小守在眼前的孙孙,纵然铁着脸,唇角处也早有了若有若无的笑音。
淼氏掩着嘴打趣道:“咱们唐家已然有了一位四品的台谏大人,怎的,大嫂这是想让家里再出一位三甲,那可先说好了,便算再有一位,我可也没多余的礼赏了,要我说啊,倒不如让时儿学学大伯,披甲束枪当个威武的大将军不是更好?”
此提议倒是跟眼下唐时的站姿十分契合。
“哈哈!”
“我看行!”
.......
窸窣赞同之声不绝于耳。
这天伦之乐的乐字便在于这种天然的伦理亲属关系,长辈图有趣,小辈图欢乐,一方嬉笑打骂,另一方插科打诨,将堂屋内的气氛带动地愈发热闹。
一番认亲活动结束后,在老太太挂帅,小林氏冲锋下,众人又对陕南府中的情形一连问了几遍,无非是想从只言片语中探寻到或是儿子,或是老公,或是大哥这几年的近况。
锦盈尴尬笑笑,能推给自家二哥的,一律笑而不语,推脱不掉的,便掩袂遮面,一副潸然泪下之态,于是四周热烈的目光很快便如飓风扫过,更换为一脸的疼惜——她失忆了嘛!她也不想的!
这样一来二去,别人从她这什么信息也没捞着,她却从这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谈话中,将唐家和自己的身份摸得更加透彻了。
本来锦盈还以为唐府是三家齐住,经过方才聊天这才知晓,另外两家早在多年前便另辟了新府别居,只是因宅子购置的离唐府十分近,所以便日日过来,如同住在一处一般。
老二唐徵虽是嫡出,但自小却对经商展现了浓厚的兴趣,朝中风气使然,对商人地位并不推崇,但好在有嫡出大哥的身份在那摆着,周围人也不敢拿乔轻视,加之他也争气,经商方面确实颇有头脑,短短十几年间竟闯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经纬天地。
不说全国,单是这洛阳一城之内,经营的金铺钱庄便占了一半,更不论其他种类的买卖生意。
生意好了自然银子就多,银子多了,朝廷所得的赋税便会更多,这是一件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所以前两年本来住在西城的唐徵唐二爷便以高付三倍的诱人价格购置了离将军府颇近的一处中等规模的宅院,至此完成了由富人到贵人的转变。
庶出的唐栝文采一流,尚在读书之时,便被唐玠断言定会鱼跃龙门,后来果然应验。故此早在他尚未开始参与春试,便开始了在京中为他置办宅子,谁知机缘巧合下竟买到了唐府的隔壁,由此三家作伴倒也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