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手臂,本是修长,清瘦,线条漂亮,如精雕的白玉。
然而此刻却破了好大一片,露着粉红的嫩肉,和着血,望之触目惊心。
许清焰的头皮一下发紧。
“为什么不说?”
眼前人像是怔了怔,“陛下……”
“你是没有长心眼吗?烧伤要是处理不得法,感染了是会死人的,你……”
她咬了咬牙,硬生生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知识咽回去,只盯着他被火燎缺了的袖角,太阳穴突突地跳。
“也不知道一天天的,心思都用在了哪里。”
话虽说得难听,眼前浮现的,却是她刚赶到清池宫时,看见他的场面。
她在一片人来人往,浓烟缭绕之中,扯着他的手臂将他拽过来,他确是皱着眉头吸了一口气,但转眼便又对她露出了那副狐狸笑,她也就全然不曾往深处想。
心里还道,这小东西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她好心赶来看他安危,倒显得有些不值当了。
现在想来,其实他那时就是伤着的,只是咽了下去,没肯告诉她。
“平时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她板了脸,声音止不住地拔高,“早些怎么不说!”
“陛下是在为臣侍心急吗?”
“你再来这套……”
“无妨,这不是被火烧伤的,只是让门廊上落下来的木头擦着了。瞧起来是吓人一些,但伤在外表,不会有大碍。”
眼前的人望着她,目光清澈,唇边带着淡淡的笑。
“陛下,不用害怕了。”
“……”
她有什么可怕的?
许清焰猛一怔,被堵得胸口发闷,有心想训斥他几句,瞧着他手臂上的伤,也不得不作罢了。
只能冷着脸,避开他的伤处,将他衣袖一拎。
“跟着朕走。”
……
所谓的走,便是一路回了未央宫。
有过昨日的例子在前头,未央宫上下对这位顾贵人的到来,可谓见怪不怪。只有苏长安机灵,未等她开口吩咐,先遣了小宫女往御医院去。
御医来得快,诊治也利索。
小心察看了一番,便道:“禀陛下,万幸只是皮肉伤,微臣先替顾贵人上药包扎,近日再仔细将养,想必能够无碍。”
“嗯。”许清焰坐在稍远处小榻上,“就按你说的办。”
御医上药,她原也做不了什么。
不过是觉得,他名分上到底是她的君侍,且是一个弱男子,既是受了伤,她在旁陪一陪,也算是讲道义。
于是便没有走,自己拣了一卷书闲看。
只是这书,实在看不安稳。
那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只听顾怜三不五时,便要发出“嘶”的一声,像是从唇齿间抽气,又隐忍下去。
极轻,在安静的暖阁里却无处遁形。
一会儿一声。
一会儿一声。
直往人的耳朵里钻,搅得书页上的字都扭成一团。
“怎么弄的?”
许清焰终于忍不住,将书一放,皱眉起身过去。
“很难处理吗?”
御医慌得连忙告饶:“陛下恕罪,顾贵人千金之躯,受不得疼痛,但为疗伤之故,微臣不敢马虎,只得忍耐些许了。”
许清焰低头,闻到了一股明显的酒气。
她才想起来,此间受医术所限,要想消毒伤口,避免感染,唯一的方法便是用烈酒擦拭。
难怪要疼。
再看一旁的人,伤处的血迹和脏污已经被清理干净,大约是擦过酒的缘故,肿得比方才还要厉害。
一张脸白生生的,下唇都被咬得没了血色,唯独眼尾是红的。
不敢看御医处理伤口,刻意地偏开头,垂着眼,睫毛一抖一抖,瞧着确是可怜。
“你弄你的。”许清焰对御医道。
然后才上前两步,蹲下身去。
顾怜坐在椅子上,比她还高一头,她自下而上望着他,一下就看见了他满眼的湿气,像聚着的雨云,将坠未坠。
“就这么怕疼?”她愣了一下。
面前的人眨眨眼,声音低低的:“陛下如此,不成体统。”
“你什么时候讲过体统了?”
“你腿上还有伤,蹲久了要疼的,起来吧。”
“……”
顾怜平时,不是这样讲话的。
虽然认识他的时间还短,但她大致能摸到些他的秉性。
他这个人,一句话里能下三个小钩子,百转千回,致命温柔,直让人心里像纸起了毛边,却又没法真挑他的错处。
而如果他都开始平铺直叙,甚至不大讲究礼法尊卑了,那只能表明——
他是真的疼了。
“平常不是挺能耐的吗。”许清焰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但同时,心里却升起某种微妙的感觉。
好像相比她见惯了的模样,此刻的他反而显得有一点可爱了。
“有什么能替你止疼的?”她叹了一口气,“要不然,朕让人寻些蜜饯糖果给你?”
顾怜这才抬眼看了看她,一抿嘴。
“陛下是将我当三岁小孩了吗?”
“不要算了啊。”
“陛下要是真愿意,将手借给我用用,好不好?”
“……”
许清焰默不作声地,将手递到他手里。
这人的掌心里全是冷汗,湿湿凉凉的,攀在她手上,却也不当真用力掐,只是细长手指,将她的手握得很紧。
她就这样看着御医敷药、包扎,又带着某种非礼勿视的神情,逃也似的告退。
这才挑挑眉,“用力这么轻?连蚊子都捏不死。”
眼前的人微微一笑,收回手。
“陛下龙体贵重,臣侍怎好放肆。”
嗯,看样子,是疼完了。
许清焰的手被他握了许久,骤然放开,反倒觉得空落落的,有些不得劲。
她将手背到身后,审视他臂上厚厚的纱布。
“现在知道疼了?你要是再憋一会儿不说,把伤给耽误了,才让御医动手,就疼死你算了。”
这人婉转看她一眼,“臣侍不敢说。”
“为什么?”
“陛下先前不是嫌我事多吗。”
“……”
行,这会儿疼过了,狐狸耳朵就又竖起来了。
还和她来这套。
许清焰都快气笑了,“朕说错了吗?瞧瞧你这三天两头的生事,是不是命里带煞?”
顾怜眨了眨眼,像是要驳她的,然而一开口,却忽地呛咳起来。
咳声低低的,只听得人不自在。
她抬腿就往门外唤苏长安,想把御医叫回来再瞧瞧,却被身后的人拦下了。
“无妨的。”他道,“是先前在火场里吸进了烟,有些呛着了。”
他仰头望着她,笑得有些戏谑。
“若是臣侍果真命中带煞,陛下可害怕被我妨到吗?”
刚咳过,嗓音沙沙的,挠得人的心忽然一阵痒。
衬着他眼中明晃晃的光亮,让许清焰额角青筋一跳,用力清了清嗓子。
“少和朕说有的没的。”她瞪他一眼,“朕要去与大臣们议事,你安分些,在昭阳宫那边收拾好之前,就待在这里吧。”
说罢,自己转身出去了。
让外面的风一吹,才觉得自在些。
只是没走几步,便瞧见一个面生的侍人,从宫门口往里走。
“你是什么人?”她问,“朕没有见过。”
对面忙忙地行了个礼,“参见陛下。回陛下的话,奴贱名如意,是顾贵人近身的侍人,跟过来伺候的。”
她回忆了一下。
“你就是顾府家生的,自幼跟着他的?”
“正是。”
“进去吧。你家主子受了些伤,伺候仔细些。”
如意一叠声答应,恭送了她。
寻到暖阁里,正见顾怜端详着自己臂上的纱布。
“没料到是陛下将您接来未央宫了,倒让奴一番好找。”他面露喜色,“御医也来过了吗?让奴瞧瞧。”
顾怜只抬起头,“说要紧事吧。”
“是。”
他的笑容降下去,向屋外小心瞧了一眼,才从衣袖里取出一件东西。
是火石。
“这是在厨房后面的柴垛边发现的。”他压低声音,“那些宫人和侍卫,都在说谎。”
顾怜脸上并不作如何,只是眼神微冷。
“丢了吧。”
“不呈与陛下看吗?”
“何必。”
“公子,他们想要您的命!”
顾怜这才抬头,幽幽看了他一眼。
“仅凭一副火石,陛下会愿意大动干戈吗?你以为,陛下待我有几分喜欢?”
“奴……”
如意语塞了片刻,才噘噘嘴。
“奴觉得,陛下昨日肯开口救您,今日得知您受了伤,又将您带回未央宫,心里就是有您的。”
顾怜却只淡淡一笑。
“我若是这样看大周的陛下,才是死百次千次也不够。”
正说着,却听有人叩门。
二人止住了话头,唤了进来。
却是一名小宫女,手中托盘上端着一个瓷盅。
“这是?”如意不免要问。
对方脸上笑盈盈的。
“陛下方才吩咐,说顾贵人在火场里呛着了烟,有些不舒适,让奴婢去端了润肺止咳的甜汤来。”
放下便走了。
如意手快,揭了碗盖。
是冰糖炖雪梨。
面上还漂了几颗红艳艳的枸杞,甜香扑鼻而来。
“您瞧奴说什么来着?”他抿着笑,小心地觑自己主子神色,“公子,陛下待您不薄的。”
顾怜只低着头,在飘散开来的热气里,眼神显得有些茫然,似不知该如何应对。
竟是难得地有片刻失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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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