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鼓烈烈,束旗飒飒。
下了早朝,勤政殿的书房早已点上了醒神香,人一进去,辛辣气息迫不及待钻进鼻腔,将脑中乏累的密集念头驱散。
身后跟来了尾巴,即便是坐下了,天英仍然皱着眉心,“说吧,什么事?”
“早朝时,我见陛下精神不振,可是秋燥复返,又犯了失眠症?”
“怎么,你也钻研医术,想给朕治治吗?”
折皱的眉眼上挑,黄靖宗笑道:“只是略懂皮毛,比不上玄大人用心钻研医术,如今连早朝都不来了。”
“她家孩子今日及笄,昨日下朝时特意来跟朕告了假。除此之外,黄首辅还有何事要问。”
“身为臣子,怎么连请假这种小事都要烦劳陛下,早几日去户部提请审批不就好了。”
“玄大人一来告假,二来是念及朕为玄子义母身份,请朕为世子行簪,你们户部如今也管朕的家事吗?”
黄靖宗抿眼笑了笑,“陛下说笑,户部虽是陛下的户部,却也不会僭越陛下家事。”
天子翻着奏章不回话,她自觉起身告退道:“陛下既然无碍,臣就不打扰陛下批奏了。”等走到书房门口时,又被叫住。
“黄靖宗。”
日照紫烟,凤眼微抬无声。
“上朝前,莫要再焚麝香,难闻。”
“……是,陛下。”
线香盘绕,山水翠玉香炉上方紫烟流舞,香气越来越淡,批阅声渐止,天英揉着额穴靠在椅子上,不等叹气,忽然有女官进来,站在书房门口跪身道:“陛下,世子殿下进宫了。”
“她不好好待在自家宴席上,进宫作甚?总不能是执意要朕为她及簪。”
“世子殿下说要找人,便直奔长信宫去了。”
长信宫,乃是太子居所。
她这是要做什么。
正颦眉思索,紧接着听女官又道:“还有件事,陛下或许会感兴趣。下官回来的时候,路过看见首辅大人神色匆匆,也往长信宫方向去了。”
“哦?”
天英站起来活动了下僵硬脖颈,几分冷意的双眸又暗藏黠光。
“派中护军过去,朕赶到之前,不许一人离开。”
*
长信宫位于皇城正东线上,历年太子易主,宫殿名字也随之更换,因而世人多称其为东宫。
然如今的东宫太子,并无实权,即便坐拥一千诸率,却也都在御林军中听天子调遣。
即便没有诸率护卫,暗处却也不乏人眼紧盯。玄凝并不打算硬闯,但门口女侍官说什么都不肯放她进去。
“承坤殿下,长信宫不是外人轻易进来的地方,即便你是陛下义子,想要面见太子,也需要向内阁通报后才行。”
“笑话,太子殿下就在宫中,你不去向她通报,反而派人向内阁首辅通报,不知道还以为这东宫之主改姓黄了呢。”
“大胆。”
来人恰是预料之中,玄凝沉了嘴角,转身望去,纁衣玄裳,缎面绣九章纹,头戴玄金蛟龙冠,两条缂丝红带垂落衣袂,随登阶步伐轻晃着。
身影不疾不徐走到面前,玄凝躬身行了礼,起身笑道:“看来今日阁中事务不算多,首辅大人还能抽空来东宫转悠。”
在她打量的时候,黄靖宗也眯眸打量着她,见她依旧是少年束发模样,不禁挑了一边眉梢冷笑道:“世子殿下不是今日及笄,怎么还梳着马鬃,又有闲心跑来东宫出言不逊。”
手掌捋过后脑长发,玄凝浅浅弯着唇角,“这个啊,是我母君亲手为我扎束的呢。”未经岁月琢刻的平淡眼角轻转,她睨着一旁侍官冷脸道:“还站着不动,是想让首辅大人陪本世子一同侯在东宫门外吗。”
侍官犹豫着,眼珠子斜溜对上她身后的人,忽的就下定决定,命人将门打开。
玄凝回眸笑道,“还是首辅大人的面子好用。”
一声轻笑,黄靖宗站在门口,仿佛一眼就能望向宫门深处,那被拆开的衣带,凌乱的青丝,美人于凤榻上的翱翔。
“世子殿下,请吧。”
从正门到长公主寝殿,约有数十丈的距离,玄凝叩着指尖,始终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身后的目光如漆黑沼泽,只要她动作稍稍急促,便能将她困在原地,吞噬在腐烂的幽潮中。
尽管心中做好了准备,站在寝殿门外,听到里面传来了类似掌掴声音,玄凝还是忍不住拨开挡在面前的男侍,开门落目,惊得满心荆棘捆扎,揪扯疼如车裂。
昨晚他一身月白长袍,伏在案边为她抚琴。今日他着一身刺眼红裳,金饰琅铛,在东宫大殿挣扎爬行。
被迫裸露的上身,没有一处地方能堪入目。鲜红的长裙如枯败蕉叶,被狂风撕咬成碎片,散作了初冬里,一抹冻雨残红。
空气中,还有一股烧焦的糊味,玄凝寻着气味,看见了满地断发,和倒在地上的烛台。
那是他,最为爱惜的头发。
火势一寸一尺地烧灼,她想起玄遥的嘱托,握紧的拳头终是忍住,没有朝那人惊愕的脸上挥去。
他抬起头来,一双黯淡无聚的红眸下,是被抓伤的脸,磕破的唇,血液顺着嘴角点点滴落,将压抑的火势再次燃放。
闪身迅速,玄凝抬起手时,天覃连躲都来不及躲,就硬生生遭了一拳脸击,趔趄着向旁边跌去。
裘送许是被吓坏了,小脸上没有任何反应,沾着血迹的青玉茭拿在手中,片刻后才慌忙丢下,朝着站在门口的母君跑去。
余光冷冷一瞥,腿上骤然用力,将烛台踹到了慌不择路的脚下。
娇小的身影被绊倒在地,在她人狞笑的目光中,玄凝脱了外袍,小心穿在他身上,“没事了,我们回家。”
闻声,那软绵无力的身子骨又倒了几分柔水,靠在她怀中呢喃道:“我又出现幻觉了……殿下……带我走吧……”
不等玄凝皱眉询问到底给他吃了什么,身侧忽有风声,她带着人来不及躲,只得搂紧了怀中,用身躯挨下了砸来的香炉。
铜金砸在人身上,发出了一声结实闷响,便“咚咚”滚落地板上。被揍了一拳的长公主气疯了头,即使听见了,也依旧难消怒火,拿了南角架子上的长剑,厉声出鞘,朝着站起的身影用力挥砍去。
“玄凝你给我去死!”
“噔——”
玄凝扬腿一踢,剑柄瞬间脱手,长剑飞上了房梁,斜斜插在上面,轻晃了三四下余响。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首辅都变了脸色,和瞠目结舌的长公主一同仰望着房梁,还不等她合上嘴,紧接着又是一声闷响回荡在大殿之上。
裤脚被尖锐划破,玄凝放下腿,望着殿外赶来的中护军,不禁皱眉。
中护军隶属禁军,是负责保护天子安危的前支力量,她们若来了,想必天子此刻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她刚刚,本是打算朝着长公主的脑袋横踢,但落脚时,一支利箭划破了空气,直直冲着她的腿来,她只好放低了角度,落脚在她的胳膊上。
那声闷响,便是长公主跌倒的声音。
此人箭法精准,又属中护军,玄凝很快想到了一个人。
来人站在寝殿外围,被抱起来的棠宋羽依稀记得那张脸,那是当年白灾获救时,赠他一碗热羊羹的女君。
“吉将军。”玄凝微微颔首,算是问候。
吉蕸视若无睹收起了短弓,望着殿内厉声道:“天子有令,在她到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出长信宫。”
被请进来的黄靖宗不慌不忙坐在了椅子上,双腿交错搭落,“惊动了天子,看来某位世子,要人头不保咯。”
棠宋羽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抬起沉重的眼帘,半阖的红扇又有泪水打转。
相扣无声。
玄凝附身在他耳边轻喃道:“不用担心我,想睡便睡吧,等你醒来,我们就到家了。”
他不想睡,却抗不过愈发昏沉的意识,被强行拖入无知深海。
相扣的掌心眷恋依偎在掌中,见他闭上了眼睛,玄凝环视了一圈,却没找到一处顺眼的地方,最终只得跪在地上,将他放在怀中。
天覃被那一脚飞剑上梁吓得仿佛魂魄抽身似的,怔怔地望着她们,连黄首辅唤她过去都没听见。
“太子,太子殿下。”
还是裘送硬着头皮,走到她身边跪下道:“母君喊你过去。”
黄靖宗坐在她的位置上,金玉缠绕的指尖轻勾,撑首微笑,笑容势在必得。
但她终究过于心急气躁,以至于天覃原地不动,她便敛了嘴角。
“太子殿下放心,等陛下来了,我定会好好告诉她,玄家世子是如何擅闯东宫,谋害太子。”
“当真?”
“当真。”黄靖宗跪在天覃面前,拉着她的手笑道:“到时候,殿下只要发挥你的长处便好。”
在外人眼中,长公主唯一的长处便是在天子面前装惨扮可怜,且屡试不爽。
因此当天英赶到时,天覃被首辅搀扶着,立马扑了上去,哭诉玄家世子的罪状。
一番添油加醋的描述,加上旁人的煽风点火,天英阴沉着威严容貌,睥睨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擅闯东宫,出言辱骂侍官,打伤宠侍,甚至对太子拳打脚踢,出言恐吓。”
“玄凝,你犯的可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