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灯唱晚,月影苒纤。
容貌印刻在星河,半晌繁星流转,美人仍执著站在面前,用深愁淡墨的眼眸久盯不舍。
见他不肯走,玄凝抬指轻点着鼻尖问道:“美人不舍走,看来是要我送他回去?”
指腹轻点的涟漪,荡起心间酸楚,棠宋羽握住了她的手指,涩然开口道:“我不值得殿下这么做。”
他怎又开始自我轻视。
玄凝握住那戴有指环的手,虽是责怪,但语气更多是纵容,“都是要做世子君夫的人了,怎么还说这种话。”
“世子君夫……”
棠宋羽轻喃复述着她的话,但眉眼始终是烟雨笼沙,任斜风也无法吹开的密柳,“殿下既知晓我的过往与不堪,为何还愿意让我成为正室……”
他此来不是为了追问这个,但在窥见玄家宗祠一隅后,内心上涌出的无数卑戚,迫使他垂首低眉,将渺小身躯印在宗祠内高大的重明鸟眼中。
那金像的眼神尖锐凌厉,展开的翅膀上泛着金边,像是随时要从宗祠内飞出,驱散一切阻挡在路上的黑暗。
有一瞬间,心底爬上恐惧。
他也曾是角落里的黑暗,被幽虫噬其血肉,会不会,它在驱赶黑暗的同时,会将他误逐出光下。
他越想越难安,一经问出,便忍不住潸然。
“殿下的君夫,该是和殿下门当户对的男子,而不是我……我不该为难殿下,唯我一人……”
“棠宋羽,”玄凝握住了他的手打断道:“我说过,你若不配,这世间便没有人入得我眼,与我相般配。”
他仿佛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确定她的真心,尤其是短暂的分开之后。
“从过去到现在,这句话从未变过,今后也会是如此,所以,你若不厌烦听我说上一遍又一遍,大可以一直贬低自己。”
“……”
望着那双抬起的含泪眸眼,玄凝叹气后又戏谑道:“我可是为娶你做君夫才跪了那么久,你一声不吭跑过来跪下,居然是要指点本君如何挑选内室之夫?”
棠宋羽愣在原地,“殿下不是因为那件事被罚禁闭吗?”
“哪件事?”她狐疑地眼神一瞥,在看到一旁人暗中给的手势后,转头继续问道:“是谁跟你说我被罚禁闭了?”
“……是我麻烦别人打听的。”
“哦,吴关是吧。”
“是……”
“看来,画师在他那里听说了不少事情。”
她语气淡淡,神情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来,棠宋羽琢磨不准,便谨慎着没有回答。
他的沉默一向被默认成事实,玄凝低头冷冷哼了一声,道:“所以你过来,不是关心我的情况,而是打算来质问,那件事情是否为我主谋。”
他像是被夜风捂住了嘴巴,缄口不言,玄凝放开了右手,另一只手想要脱身时,却被他两手牢牢抓在手里。
“所以,是殿下吗?”
有着明知一切,却又迷茫的目光恳切,她看了一眼,问:“画师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
棠宋羽摇摇头,“我希望殿下,不会告诉我答案。”
“是吗,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玄凝略侧着身子道:“我什么也没做。”
“……”
她若什么都没做,又为何,要侧身避开他的目光。
心里的答案变相得到了肯定,棠宋羽松开了她的手,任空无一物的双手慢慢滑落。
“那就多谢殿下,告知我答案。”
无论是昨日,还是今天。
种种隐瞒,或许是因为她那句“不想让在意之人担忧”。
但直到今天他才发现,所谓“担忧”,不过是他太过脆弱无能,无法为其分忧。
“夜色深沉,我该回去了。”
身影转身时,玄凝才回正身子,目送着他的背影。
唇边不胜清风的轻叹,脚下一顿的急促转身,被盈月见证,被花露私藏。
玄凝刚叹气着,打算回去继续跪着,听见身后脚步声,还没等转过身,便有一双手穿过她的腰侧,将她紧紧搂住。
身后是略微起伏的胸膛,耳畔呵来的温风有些断断续续,他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定,不等心跳缓和,便在她耳边轻喃道。
“我曾幻想会有神明体察到我的痛苦,救我于水火,施惩于罪恶。但显然,世间罕见神迹,神明亦不会为我一人之私降临。”
“但,殿下降临了。”
不顾周围人可能会鄙嫌的目光,在宗祠深处的金光照映下的俊美脸庞,忽而贴在了耳侧轻吻。
配合着话语,耳边突然被人亲触,跪了太久的腿不争气地开始发软,好在搂在腰身的那双手足够用力,玄凝才堪堪庆幸自己没有当众跪下。
他仿佛不觉这是情话,而是事实,说起来没羞没耻的,倒叫她耳根子越来越热,身心也架在了温火上慢烤。
“我异想天开,竟仿佛觉得,殿下,是为我降临。”
忽有蝴蝶破茧而出,翩翩飞过原野,朝着白色的迷雾中飞去,凝滞的呼吸与眸中的惊光一晃而逝,玄凝忽视了脑海中飘过的文字,依然保持着沉默的聆听。
“即便殿下不想告诉我,但我仍要感谢殿下,此次为我的事情劳心费神。”
“我说了我没做什么……”
直到他不再开口,玄凝才张嘴把话否认,他却垂眸轻哼,埋在她的颈窝隔着布料咬道:“殿下要是真的什么都没做,又怎会在我问出后,立即知晓我所指何事。”
她闷不做声,半晌才转身笑道:“看不出来,美人还挺聪明,本君以后可要小心提防点,免得在外寻欢作乐,回家都瞒不过呢。”
一提到沾花惹草,棠宋羽满怀情挚的双眸渐渐黯淡,转而幽幽地望着她道:“殿下方才还说,只看得上我。”
“这就是画师的不懂之处了,”她柳眉弯弯,歪头就是细细低笑:“谁规定寻欢作乐,只能跟看上的人一起呢。”
“……哼,骗子。”
他说着就要从她面前离开,玄凝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凑近笑道:“刚还说我是神明,现在就成了骗子,你见过哪个神明会骗人?”
“眼前就有一位。”
她呼气笑了出声,棠宋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下身子,听她在耳边轻喃道:“那,你要与我去寻欢作乐吗?”
棠宋羽心虚地望了一眼宗祠门口,赧然垂眸,“殿下,这里是宗祠。”
“所以?”
“会被听见的。”
她忍俊不禁,手指挑着下巴便道:“那你方才说那番话,就不怕被听见?”
棠宋羽别开了目光,缩着下巴躲避她轻佻的手指,“我不是玄家人,更何况,我的话哪有殿下的……荒唐。”
“不是?”玄凝挑眉打量着那人微微泛红的脸,弯唇一笑:“荒唐过后,不就是了。”
“你……”棠宋羽跟受惊兔子似的瞬间弹开了身子,他仿佛受了莫大的刺激,连呼吸都一深一顿,眨眼望着那人,半天丢下一句“先告辞”,便匆匆忙忙出了前院。
玄凝笑得嚣张,哪曾想一回头就瞧见,门口正偷笑张望的四张脸。
“……”
“看什么看,到了换岗时间还不走,可没有加班费用给你们。”
天蜻看着侍卫慌忙逃走,跟在身后关上了门道:“殿下果然了解画师,连他知道后会前来找你都能算到。”
“是吗。”玄凝似叹非叹,望着天边挂着的红云道:“可我没有想到,他知晓是我所为后的反应,竟是这般……平静。玄玮那边可还算老实?”
“云泥在盯着,殿下放心,她如今有把柄在你手上,自是不敢告诉庄主或再向黄家投诚。至于画师,既能出言感谢,那就说明他从心底认同殿下的做法。”
“但愿他是这么觉得吧……你都听到了?”
见她眯眼望过来,天蜻“咳”了一声,转眸道:“殿下只要再跪一天就可以出去了,想好带画师去那里寻欢作乐了吗?”
“你怎么比我还着急,我的右手还没痊愈,不能使力气。”
“殿下为何要使力气,难不成画师还能推拒你?”
“不,他就算推拒,我一只手也照样压得住。”
“那是为何……”
玄凝停在祠堂门口,一脸万般无奈的表情叹道:“你看他那副模样,像是知道如何侍奉吗?万一到时候还要我教,一只手肯定忙不过来。”
*
翌日清早,棠宋羽刚结束盥洗,余光瞥见案上多出烛台高的书册来,问:“这里的书是从书房拿进来的吗?”
吴关探出屏风瞥了一眼,“哦不是,那是今早世子身边的护卫送来的,说是请画师务必挑一本感兴趣的详阅。”
闻声棠宋羽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封皮是淡红色硬质装,上面印着个《胞宠》。
心下有种不妙预感,他犹豫着掀开了书页,视线还未看清,只略过第一页的内容久惊得立马合上了书。
第一页没有文字,但是有一副画,画上男子被捂住了眼睛,任几双染着蔻丹的手将玉体盘磨。
画法偏写实,不知是画院春宫画派系中,哪位画工作的。
清早的红日爬上了芍药,棠宋羽做贼心虚般瞥了窗外,确定男侍一时半会不会回来,搬起那一摞书册就往床边柜子里藏。
但在要关上柜门时,他又颦眉踌躇,似乎觉得此处不妥,又将书册抱了出来,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了半晌,也没找到个适合的地方。
“画师?”吴关一进来就看见,美人抱着一摞书在床边走来走去,“你要把书放哪,我来帮你。”
“不、不用了。”
棠宋羽惊慌失措地避开他伸来的手,却不慎撞到了莲花烛台,将未熄的灯油碰溢出了几滴在书封上。
“哎画师小心,可别把书烧了。”
“烧了?”他仿佛被点醒般,“对,你快把这些书拿去烧了。”
“啊?”吴关望着手上的书册惋惜道:“我看这其中有好多是孤本,烧了实在可惜,画师若是不喜欢,不如送我。”
“??”
“你怎知……你翻看了?”
“说来不怕画师笑话,我去画院当值,就是为了认识春宫画派的画工们,跟他们套好近乎,就能看到各种还未发表的画和话本。”
吴关从最下面掏出一本书册道:“这本是上月新出的,我从它起稿画线就开始等了,但我那天被耽搁去得迟,跑了几家店都没买到。”
棠宋羽一时说不上什么看法,只是稍稍平复心情后,想到这些书既然是护卫送来的,那极有可能是她的主意。
男侍还一脸期待地看着,像是在等他开口同意。
半晌他拿回了其他书,道:“那你拿去看,看完再与这些书一起还回去。”
“还回去……”吴关一听就蔫了嘴角,但碍于身份,再不情愿也只能道:“是,画师。”
待他走后,棠宋羽颇头疼地望着那一摞烫手山芋,左右想不通她为何送这个过来。
直到两天后的傍晚,他从画院放工回来,穿过屏风,看到有人坐在床边,正翻着被他放在柜子中的书册。
“回来了?”
“嗯……”
目测那本书已被翻了一大半,棠宋羽连借口都不找,低着头就想逃走,却听身后人喉间溢出一声慵懒低吟,道:“这么多艳志香册,画师从哪弄来的?”
“不是殿下让护卫送来的吗?”
“我?”玄凝“啪”一声合上了书册,翘腿笑道:“难怪放得那么宝贝,还要给柜子上锁,我还以为画师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擅自撬了锁,你不会怪我吧。”
“……”
撬都撬了,看都看了,他还能说什么。
棠宋羽看着那完好无损的铜锁,一声不响地走到柜前,将剩下的书册也都拿了出来,“殿下喜欢看,就拿回去看。”
书册重重落在床案边,颇有些怨气,玄凝挑眉瞧着,不急不忙依靠在床围,捧着书问道:“怎么,画师都看完了?”
“……”
眉眼虽淡绪,但他轻哼了一声,仿佛不屑于此。
“哦,看来是一本也没看。”
她翻到方才看到的地方,垂眸阅览,语气毫无波澜,对着书中内容评价道:“这些书涉及的内容过于重口,行为逻辑也有诸多地方令人费解,就好比这本主人公,他明明可以与心上人在一起,却因为过于自卑,自甘沦为她人的狗奴,成日沉溺在痛楚欢愉中,以此来麻痹自己。”
“……”
棠宋羽默不作声坐了下来,“既然费解,殿下为何还要看下去。”
“因为想看他到最后会不会醒悟。”
她头也不抬,目光格外专注,指尖翻起一页又一页,声音在安静的房间犹如叶落。
越往后翻,她的眉眼渐渐开始聚拢,直到最后一页,她重重合上了书页,沉着脸色,棠宋羽看在眼里,俯身抽走了她手中的书册,“殿下早就猜到了结局,不是吗。”
“即便他醒悟过来,也会因为被驯化的身子,再次回到过去。”
他一语说中了结局,玄凝不禁颦眉:“你好像很能理解他,只从我简略的话语中,就能知道他的选择。”
“我不能理解。”
棠宋羽的声音有些发涩,望着手中的书册道:“我只是,将自己代入了他。”
“谁让你代入的?”她捧着他的脑袋晃道:“赶紧忘掉。”
头发被她晃得撩眼,他苦笑不得地握住她的胳膊制止道:“殿下,人要变笨了。”
“笨点好,笨点就不会胡思乱想。”
她说的颇为理直气壮,棠宋羽不禁低笑了一声,“殿下放心,我对成为她人狗奴不感兴趣。”
“你敢有兴趣试试。”她冷哼抿眼,开口就是威胁,连褪去绷带的手,都握住了他的脖颈假装用力。
“你若是与她人承欢,我会杀了你喂狗。”
他没有多大反应,甚至连害怕都没有,只是淡淡地望着她:“那殿下呢,若是殿下对他人的示好给予恩宠呢?”
“可能性很小,但如果发生,那也只能委屈君夫受着了。”
“……”
视线中的美人低头沉默,不知在想什么,玄凝正要询问,他却倏忽抬头,咬住了她刚凑近的唇瓣。
“!——棠宋羽你属狗的啊!”
玄凝捂着被咬疼的嘴,忿忿眼中有泪花闪烁,那被她骂作是狗的美人不慌不忙地跪下来,认完错还要抬眸瞥道:“小的受不了委屈,自然殿下也别想好过。”
“你威胁我?”
“若殿下永远不会宠幸别人,此话便算不上威胁。”
他分明是跪着的,却由于上身端的太直,又一脸倔犟,倒显得是她心中有鬼,恼羞成怒了。
玄凝不爽地抬起他的脸,问:“你知道我看完后,最气的地方是什么吗?”
他的长睫扑落着窗外亮起的火光,刚咬过人的嘴巴浅浅张着,她抬起拇指,用指腹在上面反复蹂躏。
“是他的心上人,居然同意他去给别人当狗。”
“说什么为爱成全,若她真的爱他,为何不尝试训导其归化,从而成为他的新主。”
耸起的喉结若无其事地滑动了一下,他仿佛又将自己代入主人公,闻声轻道:“我喜欢的,是将我当作人看的你,若你像她人那般训我奴我,便是剥夺我心中唯一的自我和希望,使我彻底沦陷泥潭,绝望自毙。”
玄凝怔怔听着,忽而放在唇上的手被人握在手中,棠宋羽用带有指环的手轻扣五指,轻勾着唇角道:“比起成全,我更倾向其是一种惩罚,惩罚他和旁人,惩罚他活着,且到死都心怀愧疚。”
落了晚霞的屋子有些昏暗,看着那双微微笑着的眼睛,在他说完后,玄凝从头到脚都仿佛被冰雪笼罩,冻得她心尖打了个寒颤。
“棠宋羽,你有点……”
“嗯?”
既能代入下位者的心思,又能将上位者的心思揣摩的如此合理……
会不会,宗祠那晚,他是算准了她的心思,故意说那些漂亮话哄她。
若他将心口不一,用在此处。
那未免,过于可怕。
“画师的酒量如何?”
她沉默了有一会儿,冷不防地问他酒量,棠宋羽虽然疑惑,却照实答道:“若是精酿,不过三滴。”
“好极了。”
他还没来得及问“好极了”是从何而来,她忽然起身道,“明晚我想邀请画师去步天楼,陪我尝一尝今年的桑酒,不知画师可愿赏光。”
话语落到耳中,就变了一番意味,她既知道他酒量不行,为何还要相邀楼中品尝新酒。
棠宋羽站起犹豫了片刻,问:“只有我一人?”
“除了我,画师还想让谁看见你的醉态?”
见他纠结不语,玄凝提醒道:“别忘了,画师本就欠我一次邀约,这次就当是弥补上次未完之约了。”
余光瞥了一眼床头案上的书册,又迅速挪回,棠宋羽不禁抿了抿唇,垂眸道:
“好。”
当晚,各怀心事。
天蜻望着书房中还亮着灯火,不由得叹气在门外提醒道:“殿下,时候不早该歇息了。”
“知道了,你明天去把送给画师的册子拿回来,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没一个正常人,你也少看点。”
“是……”天蜻心里直泛嘀咕,就是不正常才好看呢……
“太不正常了……”西院还亮着灯火的屋内,一声难以理解的轻喃从床边传来,莲灯的光芒将半张脸照得红得比晚霞还要艳丽。
棠宋羽捂着滚烫的脸,那些匪夷所思的文字和画面,已经远超出他的承受能力范围,哪怕只是匆匆粗略一阅,却也震惊得他半晌没缓过来。
不然,明天还是称病不去了……
他将脸埋在膝盖,长发略过了耳畔,掉落在视线里轻晃,将手中的书册笼罩了一层模糊黑纱。
一声微弱的轻咽,隔着青纱帐,幽幽穿过屋堂,弄巧为月色听得一丝余音。
“阿凝……我怕……”
玄凝:所以你根本就是做好了准备,居然还装出一副被占便宜的模样。
棠宋羽:我……你也没按照我准备的来。
玄凝:怪我?
棠宋羽:怪你。
玄凝:咳,阿凝……我怕……
棠宋羽:?
玄凝:阿凝……你慢点……
棠宋羽:!!!(捂嘴)
我仿佛只有断更才会涨收……一定是端午节的魅力,祝大家无论是端午节还是普通的每一天,都能顺顺利利的,要是都能开心就更好了。
这章的讨论其实蛮重要的,是玄凝多疑心的开始,也是后来的棠宋羽性格转变的参照。
小剧场,最近都没能有什么想法,等有了一定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5章 Chapter.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