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送来凉露,将莲花铜台上的蜡烛吹的摇晃。
男侍正给趴在床边的人换药,身影从屏风后悄无声息的出现,他见了正要开口,却见她做了噤声手势,一个转眼,便拿走了他手里的药膏,示意他下去。
背上斑驳的淤血伤痕在药膏作用下逐渐好转,不到半月,便只剩下淡淡黄绿。
沾了药膏的手轻轻涂抹,熟悉的肉茧让棠宋羽身子一颤,立刻惊觉身后换了人。
“殿下?”
他想要起身,却被上药的手点按腰窝,力度不重,他却反应激动,闷哼了一声趴了下去,仿佛浑身被卸了力,连唤个称呼都轻喘。
“殿下……”
“画师让我查的案子,我查清了。”
那张伤痕累累的背瞬间紧绷僵硬,玄凝看在眼里,指腹缓缓在青肌上打转,问:“除了此事,你还有别的事瞒我吗?”
棠宋羽正呼吸不安,等着她降下宣判,她却仿佛无事发生,问起了别的。
“比如,你在画院时,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事情?”
“没有。”
他回答地毫不犹豫,背上的手指也骤然用了力,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气。
“没有?”
“没有。”
她似乎笑了一声,听着有些生气。
“你知道你的背上,有被烧烫过的瘢痕吗。”
“画院曾经起过火,卑职不慎染上了火苗,事了没有注意。”
“是吗,什么火苗如此均匀,刚好是外圆内方的形状。”
“……”
她就非要将他不忍回望的过去,用尖甲一点一点抠挖出来。
“殿下该走了。”棠宋羽撇过脸,闷声沉沉。
“棠宋羽。”
她非但没有走,还单腿跪在身侧,俯身吻着他的后颈。
呼吸落在肌肤上,棠宋羽诧异之余,忍不住缩着肩颈,听着她轻喃道:“抱歉,是我害你遭此一切。”
“……殿下此话从何说起?”
她摇了摇头,鼻尖蹭得他发痒,想要回眸时,她却用带着哭意的声音颤道:“若我没有去昆仑,若我能早点下山,若我……早点遇见你,那些事情就不会发生。”
她非但没有怪罪他,反而将一切罪责揽在了自己身上。
棠宋羽听得云里雾里,尽管心中满是惊诧,却还是回眸安抚道:“若殿下没有去昆仑,又怎能拜仙人为师,若殿下提早下山,日学经商,我身在画院,也未必能见到殿下。”
他一番冷静分析,非但没把人安抚好,反而让她又哭又恼,咬着他的后颈肉就道:“你根本不懂……这一切在于我……”
她咬的重了,还知道舔舔,棠宋羽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她的宠物,自己满怀心事,还要猜磨她的心思,替她将哀愁分解。
“殿下又不是神仙,又怎能洞察世间一切苦,消除世人千百难。”
玄凝缓了情绪,边抹去眼角泪水边问:“你怎知我不是。”
“……就算殿下是,也无法只将目光,投放在我一人身上。”
“不,若我是神仙,我就一天到晚盯着你,从你呱呱坠地,凝望至暮年苍老,连你行事方便都盯着。”
“……”
棠宋羽埋起了脑袋,小声道了句“荒唐”,她的耳朵倒是敏锐,听到后低吟吟笑了两声,便又陷入沉默。
半晌,她将最后一处未上药的青痕涂匀,“可惜我不是,可惜我看不见你,可叹世间有太多可惜事,而我无法为你给予任何,能够抚平伤痕的灵丹妙药。”
棠宋羽犹豫了片刻,轻声道:“殿下予我的一切,足够令我忘却。”
梦魇是何时消失的,他无从追查详细,却也在一遍遍自问后,找到了答案。
曾经几次惊梦之时,他听到了她的呼唤,醒来后,她就在身边。
即便她不在,那代表她眸眼的白玉还紧贴着心口,将波澜起伏的浪潮抚平。
“仅仅是忘却。”
话语酸涩,玄凝俯身小心趴在他身边,望着他的眉眼,道:“下月便是我的及笄礼了,到时你可一定要来。”
她的发辫轻挠在颈边,身上,扬起心房满飞絮。
“我答应了庄主,明日便离开。”
“阿媫找你了?”玄凝心中一紧,起身问道:“她说了什么?她要你做什么?”
她这般紧张,棠宋羽撑身缓缓起来,望着她紧拢的眉心,忍不住抬手轻轻抚平。
“庄主并未说什么,或让我做什么,她只是让我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玄凝愣道,“越远越好?”
“嗯。”
他的手从眼前滑落,玄凝一把抓住,盯着对方眼睛,问:“看来画师已经想好了去哪?”
“江南风景秀丽,我心往许久,打算去看看。”
“你打算要看多久?”
“不知道,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三年。”
“画院呢,你连饭碗都不要了?”
“一技傍身,何愁无处吃穿。”
“你……你要走,可曾问过我的同意?”
“……”
棠宋羽涩然问道:“殿下不同意又能如何,庄主已备好了车马,只待明早启程。”
“……我现在就去找阿媫。”
她甩开了他的手,脚下步履急匆。
“殿下。”
隔着屏风,玄凝听到床边身影的质问。
“难道殿下要为了我,忤逆自己的母君吗?”
“那你现在去告诉阿媫,你不愿离开。”
对方再次沉默,玄凝也不再多说,走出房间,又迈过门槛离去。
“殿下又怎知,我没有说。”
不知是谁的哀声,融化在烛台边溅成苦涩,飘淡无边萧瑟风中,随呕鸦月落沉西。
天还未亮,床榻之人一夜未眠,端着烛光把画赏。
此去江南,棠宋羽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回来,何时回来。
或许他往后余生,都再也再见她一眼。
指尖拂过她的眼角,鬓边,不等辗转道杏花唇边,门外忽然传来响动。
推门而入,那人直奔书房而来,棠宋羽惊讶大于喜色,慌忙卷起了画轴,放进画匣中。
“殿下怎么……”
“棠宋羽。”
玄凝打断了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们跑吧。”
“跑?”他还未明白,她便拉住他的手往门外走。
身上的淡紫曲裾窄而束腿,飘坠及地,她走得太快,棠宋羽提起衣摆勉强跟在后面,一颗心狂跳得厉害,震耳欲聋,仿佛下一秒就要跃出唇边。
“殿下,等等,你要带我去哪?”
她并不作答,而是用还缠着绷布的手,扣住了他的五指。
她仿佛下定了决心,踏出院门时,丝毫没有犹豫,反倒是棠宋羽扒住了门,死活不肯松开。
“殿下,你是要带我私奔吗?”
“是。”
她答得干脆,扒开他的手,拉着就往台阶奔去。
夜露沉沉,秋霜娑娑,几声秋织此起彼落,过早朦胧的白烟拂眼,楚红身影牵着他行与苍茫灰霭间,比子时初见的梦,来得更加缥缈易碎。
“恕我拒绝。”
他从她掌心挣脱出来,迎着转来的不解眉眸,于阶灯下悲声问道:
“世人会如何议论你,我的殿下。”
“你既不在乎流言蜚语,那我为何要在意他人议论。”
“我在乎。”
她闭了嘴,不再说话,用看似平淡无绪的目光,将他琢磨。
“我在乎殿下的名誉,容不得他人指摘非议。”
字句清脆如珠玉落,顺着台阶而下,挥手弹往心间。
棠宋羽看着她忽而显露的笑意,愣神时,她已走到面前。
微凉的左手再次被温热握住,只是这一次,她依旧站在原地,垂首望着抬起的手掌,低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跟我走。”
他微微蹙眉,没有立即悟通她此言何出,更不知晓笑意何处来。
远处院中忽然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是无数冲天火光,相继绽放五彩流萤。
焰火响彻云霄,天边升起了红日,驱散了浓雾,将初晨第一缕微光,映入微微颤动的瞳眸中。
棠宋羽怔愣愣地望着天上绚丽的烟火,翕张的唇还未开口,被握住的手忽然被冰凉套入,回过眸时,她正将一枚玉指环戴在他的中指。
“殿下……”
焰火的声音盖住了他的轻喃,玄凝抬起头,盈盈一笑,“这次,就不容你拒绝了。”
指环尺寸与手指贴合的刚好,棠宋羽望着她弯身垂首,轻吻在手背,后知后觉的眸光闪烁,倏尔泪落,宛如剔透的珍珠,却又不舍砸在她身,悬在下颏迟迟不绝。
“你又骗我……”
“抱歉。”
玄凝抬起头,握着他的不肯松开,“但,有一瞬间,我确实想带你走。”
“我想带你看遍繁华,再越山川,跨青江,去你向往的江南水乡,落脚歇居。”
“庭院深幽处,我舞剑生辉,你执笔落墨,从春晓杏花,到夏满蝉鸣,从秋霜红叶,再到冬至白雪,四季周而复始,万物衰而再生,你我两心,始终相依。”
她每说一句,棠宋羽的呼吸便愈发缓慢,余光倒映的千万璀璨,跟着她一路穿梭火树银花,跨越万里江河,在一抬头便满眼杏花的院子上方绽落光采。
隔着冰凉的指环,她的温度拂过指间,再到轻颤的泪滴,明月高悬云海之上,随冉升的日光逐渐黯淡,她偷得月光却不曾私藏,将柔光全数赠予他眼眸与心尖。
“殿下……”
棠宋羽轻移开过目光,片刻又望进她眼中。
“嗯?”玄凝略歪了下脑袋,耐心等他开口。
“我……有点冷……”
他看起来很是纠结,短短几个字支吾道尽后,还抿了抿唇。
玄凝扑眨着眼睛,似乎没想到,在她一番接近表白般的话语后,他会说出这么一句无关痛痒来。
不过霜降后的晨风确实沁脾,被她匆忙带到院外,他身上只穿了件里衣,和一件单薄曲裾,薄的连腰身都能依稀看见。
“那回屋吧。”玄凝想都没想,拉着他便要回去。
“……”
不察身后美人眼中一晃而过的懊丧情绪,渐散的曙暮光中,她刚登上平台,便被人紧握住手指,轻轻晃了晃。
“阿凝。”
她回过头,看着他站在台阶下,视线却刚好与她平齐。
“我冷……”
看着那羞赧的细微表情,玄凝大致参透了他的意思,可她偏起了逗弄心思,假装不知道问道:“嗯,那怎么办?我也没穿披袍,没法给画师披衣取暖。”
“……”
美人水灵眸光一闪一闪,她也学着他的模样,眨着无辜杏眸,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态度。
两人面对面站着不动弹,远处观察半天的玄遥皱起了眉,问道:“她们在说什么?”
能够读懂唇语的隐寸握着拳心望道:“那位画师说,‘你分明知道’,殿下回‘知道什么’……呃殿下挡着了看不清唇形。”
“行了。”
望着那抱在一起的身形,玄遥沉着嘴角转过身,隐寸连忙跟在身后,“庄主,殿下她这一闹,您的计划怕是要……”
“无妨。”路过园中水池,玄遥余光瞥了一眼,“饿了太久的鱼,即便没有钓饵,也照样咬钩。”
“庄主的意思是……”
“按照原计划,时辰一到便出发。”
“是。”
隐寸消失在身后,玄遥仰头望着淡淡的北星,半晌垂眸笑道:“我大概知晓你当年,是如何劝服长老们了。”
[阿媫不愿信他,也不愿信我,既然如此,阿媫可敢和我打个赌?]
玄遥半倚在床围边,抬眉问道:“赌什么?”
跪着的人直身望道:“赌他克己复礼,坚贞守德,一心为我而虑,事事以我为重。”
“你说的这些,不过是作为君夫最基本的操守。”
“是,所以若他能做到,便也配得上君夫之位。”
沉默思索了会儿,玄遥摇头道:“他一介画工,抛头露面,流言蜚语满身缠,还是先登记成宠环,观察几年再说吧。”
“他无母无父,无权无势,想要在王城立足,就只能苦磨画技,抛头露面。别说是他,便是那些深居宅院的世家公子,也不照样被人造谣品行不端。”
“不全是谣言。”玄遥默默叩着脑袋,“有些是真的。”
“啊?谁啊?”玄凝好奇地往前挪了两步,反应过来她是在岔开话题,又跪了回去。
“世家公子的品行外人琢磨不透,联姻也是风险之举,依玄家的地位,又有谁家公子与本君相配。反观棠宋羽,他可是连长公主都敢拒绝的人,这脾气,这性情,简直与我天生一对。”
“……”玄遥叩着的脑袋越来越痛,干脆放了手,指着门外道:“出去。”
“那我就当阿媫同意了。”
“……”
玄凝走到门边时,屋内忽而有人问:
“你要如何引他入局?”
她笑着回眸道:“自是我亲自作饵,阿媫只需旁观就好。”
烟火的味道钻进鼻间,玄遥回过神,垂头自语道:“玄家许久未有喜事,也该有一场了。”
写的时候很难平复心情,想想玄凝,再想想棠宋羽,愈发觉得两人走到现在实在太不容易了。
尽管我花费了大量笔墨去描写棠宋羽的心路历程,但人是很难去定义自己,究竟为何会喜欢一个人,但当我站在上帝视角,去剖析他内心深处的情感后,发现一次次撩拨,一次次情话,一次次相救,只是他动心的契机,而让他真正一往情深的,是玄凝从未用自身或他人,威胁强迫,或道德绑架他做任何事情。
从一开始署官的欺骗“你也不想耽误本官和其他人用膳吧”,到黄夫人好心的收留“那我就只能将人赶了,他们这种无能无貌相之人,画院能收留他们已经是大发慈悲,今后落到街头深巷也不失谋生之法”。
从长公主拿旧时同窗性命威胁的“请喝羊肉汤”,再到乐羊用自身性命骗他“你不会不给我面子吧”,在我未曾书写的时间里,棠宋羽一次次被道德良心裹挟着,去做那些本不想做的事情,或许他算得上“讨好型人格”,但他不是在讨好这些人,他只是想避免麻烦,就如同他不爱解释那般。
可能接下来的话会涉及剧透,棠宋羽的“讨好”,只在玄凝面前显露。
沃城那夜主动,“讨好”初露尖角;悬崖秋千,他分明恐高却还是陪她;更不用说后面的一次次的主动,甚至主动洗净□□,容纳玉铃,只为哄她消气,让她体验一下新鲜。
从渴望“眼中唯有他一人”,到得到她的全心爱意;从渴望她的尊重,再到她的认可与理解,越到后面,棠宋羽的“恃宠而骄”,就愈发淋漓尽致,在这里就不剧透了。
两人的关系和相处,其实发展很快,到目前的章节,也就是从三月再到十月,还有一个多月,就是小说开头的大婚了。算算大纲总算写完了一半,剩下一半便全是婚后故事了。
叛逆的作者,人家要么只写先婚后爱,要么写到结婚就完结,我偏要都占一半,写相遇相爱,写灵魂碰撞与救赎,写人性挣扎不舍,写历经离别,心怀执着爱意熬过漫漫长夜的两人,终会再次相逢。
以及写男权压迫的缩影,写女性从未有标准,想写的实在太多,或许会随着时间只增不多,但愿我的时间还足够,让我将现实,写在不为人所观测的真实世界里。
若你此刻正在观测,我要说,很高兴你的到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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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Chapter.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