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鸡报晓,空无一人的城东街道陆陆续续有男工出门,去到自家主子府上工作。熹微春光中,城东画院的大门被人从里打开。
小厮将门栓放下,正打着哈欠,却听门外步履缓慢,随之踏进朱色门槛。
来人一身赪霞暗纹圆领袍,在晨昏中宛如一抹朝日。琼国上下唯有女子方能穿着亮色,偏那人是个男子,小厮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谁。
“君子兰?你今日怎来的这么早?”
棠宋羽面色略有疲惫,听到小厮询问,道了一句“来作未能作完之务”,便携着画匣上到二楼。
二楼光线昏暗,他走到位置上放下画匣,转身将透着浅光的窗牖打开。
窗外天光渐亮,照的屋内明亮了些许。
棠宋羽坐在画案前,望着昨日还未完成的画,手上默默添水研墨,一夜的纷杂思绪好像随着墨色一同融于水中,分不开,理还乱。
唯有忙碌才能将心静下。
画院从三两声鸟啼,到人声熙攘,最后只剩下了和煦春风穿过弄堂发出的轻响。
已过晌午,正值春光,画院中除了个别画师,其余都外出采风去了。
棠宋羽揉着手腕,他刚将长公主的画作色完成,只待颜料晾干,再送去装裱即可。
忙时未察,闲下来便觉得腹中空饥。棠宋羽将手沾水搓洗,拿起挂着的帕子擦拭干净,正整理衣袖时,门外传来小厮声音。
“画师,你在吗?”
棠宋羽淡淡问了一声:“怎么了?”
“有个人让小的将这个给你。”
小厮见他正准备出门,便将东西放在案台边上。
“是谁送来的?”
“没见过,是个女君,她说画师你打开便知道是谁了。”
棠宋羽走回画案,视线落在器皿上。
那是个折枝牡丹样式的月白药盒,巴掌大小,重量刚好。
他打开药盒,一股草药混合着油脂气味扑面而来,闻着略带苦幸,他鼻头紧了紧,正想将盒子盖上,目光却扫见瓷盖内部刻着几个字。
棠画师专用。
刻字歪扭,像是匆忙,“用”字一竖线痕迹浅淡,粗看像是个“月”字。
还真是她。
“她人还在吗?”
“说完人就走了,看起来怪匆忙的。
*
夜幕降临,玄凝跪在祠堂正昏昏欲睡,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她连忙正襟危坐,口中振振有词,“列祖列宗在上,小女不该冒犯天子,冒犯长公主,我愧对玄家祖训……”
玄遥一进来就看见她正在磕头,不禁笑道:“行了,我还不知道你,白日里几时出庄几时回来我可都清清楚楚,说,你进我药房拿了什么。”
玄凝一不做二不休,跪在地上装死。
玄遥看着她头上落的杏花,鞋履底面粘的尘土,心了道:“我听说,你昨晚在外面遇到了个貌美画师……”
云泥天蜻这两人怎么什么话都和玄遥说,她还能不能有点**。
玄凝如鲤鱼打挺,瞬间直起身回头道:“阿媫,你不要打他的主意,你侽宠已经够多了。”
她这话一出,玄遥嘴角都凝住了。
“你这孩子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了,看来还是不能心疼你,你就继续在这跪半个月吧。”
玄遥转身就要走,脚下却被人抱住,“撒开。”
“阿媫我错了。”玄凝紧紧搂着她,不肯撒手。
玄遥问:“错哪了?”
她眨着杏眼,装傻道:“阿媫侽宠其实不多的,也就……一二三四五,五个个。”
“错了,是六个。”玄遥掰开她的手,毫不留情道:“继续跪着吧。”
怎么就六个,总不会把她那死去的阿父也算上了吧?
她被罚祠堂闭门思过一整天,自然不知她阿媫白日里又得了一个新宠。
要等玄遥消气放她出门,怕不是要等到杏花落完。
玄凝怕她的小画师把她忘了,得了空子就偷溜出去。
街上的人果然都在议论玄家封爵之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长公主自成人礼后,没有出过门。
玄凝戴着面纱不动声色经过,走到一处偏僻小巷,翻身跃上屋顶,沿着青瓦一路飞步。
画院位于城东边界,背靠山坡,向来清静。棠宋羽捋着思绪,将明黄蘸水晕染而上。
他画的专注,丝毫不察有人正爬上窗户偷望。
直到上完颜色,他捂着脖颈仰头伸长,却听见旁边有人轻佻笑道:“棠画师,需要我给你揉揉脖子吗?”
知道他姓甚,又叫他“棠画师”的,也就只有她了。
他转头看见那人戴着面纱手撑在窗槛上,心中不免疑惑。
她是怎么上来的。
“见棠画师画得专注,不舍打扰——”
玄凝半个身子悬在空中,见他望过来,还空了一只手打招呼,谁知布料光滑,她手肘一滑掉了下去。
见她身子陡然掉落,棠宋羽面色一变,三两步走上前,探头望向窗外。
谁料她的脸又骤然出现在眼前。
玄凝见到他惊讶神色,也是一愣,她脚下踩着玄鸟雕饰借力蹬了上来,不然险些出糗。
她趁机搂着他脖颈,抬腿翻窗。
棠宋羽踉跄后退了几步重重跌坐在地,后背磕在画案边沿上,这才止步。
怀中的女子还很是“好心”,将她手垫在了他身下,这才没有摔疼他。
见她眉头一皱,棠宋羽抬身将她的手取出,那白皙的手背上,红了一大片。
玄凝只是甩了甩手,道:“习武之人皮糙肉厚,哪里比得上画师娇嫩,棠画师不必为我担心。”
见人无事,棠宋羽敛了神色,想将人推开。
“殿下金枝玉叶,莫要再做出这样的事了。若出了事,卑职承担不起。”
玄凝愣然,连他也知道了,那天景城怕是无人不知了。
“画师说我金枝玉叶,可不知在我心里,画师才是千金之躯,不可损伤半点。”
玄凝还戴着面纱,眼睛弯似杏花,日光斜斜照在她身后,将她的周身勾勒出一道柔和线条。
她分明说着佻薄话语,眉眼中却没有一丝轻浮,望着他的神情格外认真,比那晚在杏花下还要袒露。
棠宋羽心不知所言是真是假,一霎的无声慌乱后,再次垂首。
她却不肯赠他清净,手心抚上他的脸颊,疑惑问道:“伤口怎么还没见好,那个膏药据说见效很快的啊。”
棠宋羽垂了眼色,刚要挣开,她却厉声问道:“你没有涂?”
玄凝盯着他身后,画案之上,牡丹药盒还静静地搁置在宣纸一角上。
她气得扯下面纱,“你把我送你的膏药用来压画纸?”
“没有……本想着得空还给殿下……”
解释是件麻烦的事情,棠宋羽不擅解释,尽管他心中这样想着,但嘴上一句话没说。
玄凝见他不说话,纤长的手臂直接略过他,起身将药盒攥在手中,“棠画师怎么能不用呢?”
他正因为她身体忽然靠近而皱眉,抬头看到她笑着打开药盖,用手指蘸上了乳白色膏体。
“难道是等着我亲自给画师上药?”
“……不必了。”
见他要跑,玄凝直接将人按在画案边上,单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强迫他直视。
“棠画师,你怎么如此不爱惜自己脸蛋。”
他并非靠脸吃饭,也不觉的自己的脸有多金贵,需要特别爱惜。
她无非和长公主一样,看重的只有这张皮相。
棠宋羽盯着她的眼睛,道:“画师靠手作画,不过是一道小伤,哪里需要殿下如此记挂。”
玄凝的手不由分说地落在他的伤口上,不知是不是故意,她沾着膏药的无名指点在伤处,揉搓画圆,格外用力。
他正深吸气,憋着痛意,却听到她又缓缓道:“难道你想在自己的脸上,留下长公主的痕迹?日后好让她对你有所亏欠?”
她怎会这样想?
棠宋羽面色微愠,一把将她的手拉住。
“殿下莫要羞辱我。”
他说话时一板一眼,眉眼略有厌色。
棠宋羽本做好了得罪她的想法,却没想到玄凝听到他的话,反而眉开眼笑。
“这样才对,所以你要老实上药,让伤痕快点消失。不然你每日对镜,看到伤疤都要想起她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说完话后,动作轻柔了许多。
就算伤痕消失,他从长公主那得来的屈辱,也不会随着一起消散。
她是想劝他早日放下怨气,不要为长公主之事烦忧?
棠宋羽盯着她想得出神,却不想她突然垂眼,低眉不解问道:“你盯着我作甚?”随之她狡黠一笑,眼眸含光像是有了定论。“画师是见我长得还可以,打算从了我?”
棠宋羽转过头,“殿下上完药,可以走了吧。”
“刚给上完药,就要被撵走,棠画师可真是无情。”
她故作小女子姿态怨声载道,娇滴滴的声线听得他心中一颤,皱眉回过头却看见她近在咫尺的脸。
“我还没收取报酬呢。”
视野中只剩下她的眼睫,唇间被温热的柔雾掠过,他不似第一次呆愣,瞬间反应过来那是她的唇瓣正与他的相贴。
一触即分,他望着她眼中不舍神情,无意识舔了舔嘴巴。
谁知是触动了她哪根神经,她捧着他的脸又落了下来。
不同于第一次相贴,这一次的柔雾来得格外汹涌,潮热裹着他的唇缱绻纠缠,他紧张地抓住她的肩膀,想要将人推开。
玄凝的手却环在他后脑勺,直接将他按向她,加深了这个吻。
“唔……”她愈发胡搅蛮缠,棠宋羽甚至起了拿砚台砸人的心思。
而当他刚拿到砚台,她忽然放过他。
玄凝眼神微眯,看着他拿着砚台的手,笑道:“棠画师是要送我回礼?”
“……”
棠宋羽还在喘气,一双眼眸像是被染上了春色,偏又不悦不语地望着她。
太可爱了。
要不是她要赶在看守换岗前回去,她巴不得能跟他再多待一会。
“明日再来给棠画师上药,画师可要给我留着窗户。”
她边说边起身,抬腿跨过窗户,回眸笑了笑,“棠画师,注意劳逸结合。”
说完便跳了下去。
她一走,棠宋羽起身就将窗户关上。
外面的光透过窗户,打在他的垂下的头颅,将他本就发红的耳根,照映的更加鲜艳。
视线里,她的面纱也在光下闪着若有似无的银光。
“……”
棠宋羽默默捡起,揉成一团,打开窗户扔了下去。
赪霞:浅橘色,比较接近君子兰的颜色,比其更灰淡一点。
君子兰:一种植物,多在春夏开花。感兴趣的话大家可以自行搜索。
虽然名字是棠宋羽随便取的,却是作者精心查过各种花语为他挑选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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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