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堆砌的步天高楼,是王都最辉煌夺目的景色。
白天立于日光下,犹如神天降世,远观金顶恢弘,近赏雕琢绝伦;到了夜晚,千万烛火重燃,亮至夜幕星河染上黄昏,十六明月都不敢与其相争。
楼高百丈,上下共十二层,每层依据黄道十二星次而作名,故又有人称其为“人间十二星”。
星次之中,又分二十四气象,对应的每层房间大门上都用琅砖雕刻其星象,再以不计其数的明珠翡玉镶嵌,当烛光亮起,光芒透过无色稀玉,朦胧笼罩在星象上时,远远望着宛如水下龙都,贝阙珠宫,华美而绮丽。
楼下鼓声震耳,金甲声铄,拍手喝彩声不断,玄凝晃着手中酒盅,轻抿再饮尽,落下时,一双洁白细嫩的手捧着掌心,将其接住。
“这新编的雄舞金戈倒是不错,就是新来的舞郎不太行,跳的软绵无力,枉费了一身腱子肉。”
面前小相公动了动水灵双眸,边斟酒边道:“还是姐姐的眼光独到,这舞能跳两月,凭的就是那软绵无力的动作。”
“是吗。”玄凝接过酒,不动声色饮了一口,“那就都请上来吧,还有你推荐的这几种新酿,加上招牌,都各来三坛送到每个房间。”
女君出手阔绰,小相公眉开眼笑,应声与旁边捧着酒壶的人简洁交代了几句,便扭着素腰走开,轻纱下的**若隐若现,玄凝瞥了一眼,默默转身进了房间。
踩着星河倒影,其声也静,屋内身影端坐,不等玄凝开口招呼,见她来后,众人齐刷刷站起躬身行礼道:“小庄主,您回来了。”
倾身颔首,算是回应,玄凝举起酒杯敬道:“不必多礼,今晚是我的接风宴,感谢诸位愿意赏脸,美酒妙郎一会儿就来,大家玩得尽兴。”
饮罢又客套了几句,玄凝转身出了房间,携半盅新酒走到对面,再次敲开,将方才的话再叙演。
十二楼设露景台,坐可观星,站可望阙,红河两岸,南来北往的人影皆过目。
玄遥站在阑干旁眺望着远处昏暗,身后抱怨随脚步声接踵而至。
“阿媫,你是把步天楼买下来了吗,居然足足请了六层人。”
玄凝随手将酒盅扣在小相公手中,倚在阑干旁顺着向下望去,红河繁华景,多少人曾在这里一夜挥千金,想不到这奢靡败家的帽子,居然有天落能在玄遥头上。
光是包厢就花费百两黄金,再加舞郎乐伶,美酒珍馐,今晚这账单怕是要破千两。
想想就心肝疼。
玄遥不做声回眸望了她一眼,抬手时,一旁男侍眼疾手快搀着她到软椅旁坐下,跪在身旁为其倒上佳酿。
轻嗅酒香,玄遥抿了一口尝道:“这钱,是以你的名义花出去的,人情自然也就落在你账上。”
“我何尝不知阿媫苦心,只是有必要如此大张旗鼓吗?”玄凝仰头望着远处天灯,淡淡道:“明天城中怕是无人不知世子殿下归来,在步天楼宴请玄家各界龙头。”
“如此才好,免得某些人以为殿下家中无势,踩到头上兴风作浪。”
“哼,黄大人最近又说我坏话了?”
入秋后的夜风飒爽,站在高处,凉意更胜,玄凝收回目光,在玄遥对面的编织软椅上坐下,候着的男侍将杯中美酒续上,便绕到身后轻捶着肩颈。
“她没说你坏话。”玄遥见她举杯邀之共饮,抬手轻碰,玉瓷叮铃,“相反,她帮人做了好事。”
一饮而尽,玄凝不屑地笑了一声,“是吗,她还有这好心?”
“我也没想到,她会闲到帮长公主找人。”
这称呼太久没有听到了,玄凝沉了嘴角,“长公主坐拥东宫一千诸率都找不到,此人定是不在皇宫,而黄家掌管户部多年,在城中各司署中线人众多,想来不出一天就能找到长公主想找的人。”
对面女君点点首,算是对她一番推测的肯定,“户部与礼部几十年来一直由黄家掌控,自韩丞相倒台,黄靖宗晋升首辅,吏部几乎要成为黄家人的家堂,再这么下去,不保某天黄家便会将手伸向兵刑和工部。”
玄凝暗暗思躇,掌管兵部和工部,是玄家稳坐世家第一,并在朝堂上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原因之一,若黄家完全掌管吏部,那对玄家而言,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倒是玄遥这时候提起这事,仿佛是在暗示她什么,玄凝干脆装傻道:“那阿媫想怎么做?”
“说来惭愧,我本来是想利用棠画师和黄家的关系,让他为我所用的。”
“?”
酒盅安静地握在手中,周围气氛也逐渐变冷,玄凝头也不回地拍了拍肩上的手,示意其下去。
垂眸凝望着杯中倒影,淡漠嘴角也添一丝哀伤,她抬起头冷笑道;“呵,就像您对阿紫那样吗。”
玄凝本不想提及此事,因为她心知,一旦提了,必然伤及母子情分。
而今她竟想让棠宋羽也步入阿紫后尘,就算是“本来”,那也未必说明她念头打消。
“我应该说的很清楚,棠宋羽,你不能动,但阿媫却擅自将他囚与辰宿庄,还想利用他布局。”
“如果听你的话,他如今早已被囚东宫,成为长公主的跨下娈物。”
凌冽的目光忽而一松,转而颦眉道:“什么意思?”
即便被顶撞,玄遥仍面色不改,就是话语间也隐隐透着锐气:“殿下不是冰雪聪明,连这点都想不到吗?”
结合前言,玄凝很快便反应过来,“长公主居然还不死心……”
“非但没死心,还缠着天子要了半个月的人,今日进宫,陛下一上来就问及此事,还赠绿菊劝我独善其身,少管他人命数,殿下觉得我该如何呢?”
“……”
玄凝低着头便爬到玄遥腿边抱着晃道:“阿媫,我错了……”
任凭她怎么撒娇,那倚靠在椅围上的女君就是一句话不说,玄凝抬眼偷偷打量,心道不妙,玄遥每次生气必然一声不吭,若是不管不问,她能维持现状整整一个月。
正想着,头顶上却忽然响了声音,“错哪了?”
在玄凝耳中,那突如其来的声音,简直就是天籁,当下立马念道:“我不该顶撞阿媫,质疑阿媫决策……”
“错了。”不等她说完,玄遥盯着她道:“你错在为了区区一个男子,伤了做母亲的心。”
玄凝立马“哎呦呦”地起身抱着她,“那我可真是罪人,阿媫想怎么罚我就罚吧。”
对方不假思索,“等你及笄后,宫中所有朝宴,你替我去。”
“……”
“不行?”
听着语气又变冷,玄凝只好咬牙答应道:“行。”
这女人,肯定是早就想好了,说不定刚才那话就是为了激怒她,故意编的。
真是老姜狠辣,心思沉海。
“你是不是又在心里嘀咕我。”
玄凝起身讪讪笑道:“怎么会。”她拿起了酒杯递到玄遥手中,俯身时道:“我只是想起阿紫曾经说过,庄主答应了他,等我及笄,让他做我的君夫。”
“……”
拿在手中的酒杯抬起又放,玄遥望着她神哀模样,不禁灌了一口酒,深深呼道:“阿紫一事,是阿媫做错了。”
身下不语,指尖勾起酒壶上的玉把,几声吞咽,酒盅满了又空,空而再溢出。
玄遥不忍见她如此,转而问道:“我听说你在出云庄大火时,为救被困侍人不惜来回跑了数十趟。”
“是,你不会又要训我为了男子而让你担心吧。”
“做得好。”
玄凝一愣,转头笑眼明媚,举起酒盅敬道:“哪里,阿媫教的好。”玄遥摇头无奈一笑,举着杯又是轻碰,“这也谦虚,真是像极了你父……”
那好不容易挤出的笑意顷刻间从眼中溜走,玄遥仰头又是半杯玉酿,映着天上明月的眸眼黯然落下,对上关切眸眼,不禁抬手抚摸道:“知道我为何放过他吗?”
“因为他念及你时的眼睛,像极了你阿父看我时的眸眼。”
玄遥很少提及她的阿父,玄凝一开始以为她如旁人一般,认为男子不配拥有“父”称,直到她某天在玄遥的药房里,找到了一副陌生男子的画像。
起初玄凝只觉得眼熟,但渐渐地,随着玄遥侽宠数量增加,她发现那些侽宠或多或少,长得都与画上男子有几分相似。
面对她的发问,玄遥坦白了那画上男子,是她意外去世的阿父。
究竟是怎样的男子,能让玄家庄主念念不忘,十几年来一直在搜集与他相似的脸。
玄凝并非不好奇,只是在数月追问后一直得不到答案,她便再也没有问过。
或许是精谷陈酿作祟,酒意上来,玄遥竟然主动提了他,她也趁机问道:
“我阿父……是什么样的人?”
“他……”玄遥的眼底晃过彷徨,垂眸苦涩笑道:“想不起来了,声音,样貌,优缺,蒙尘十四年,能想起来的,也只有他走的那天,我在药房调配了一天的药,出去后,院内已是黄昏,他躺在门外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那段时间,他一直缠人,我不知为何发了脾气,他便不再跟着我去药房,搬来了躺椅,每天在门口不是坐着,就是睡觉。”
“后来我才知道,黎族曾用男婴试毒,药性随年岁增长而逐烈,而你阿父便是用来试药的圣子,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撑不到你降生,所以才一直缠着我,而我……我……不知……”
一连串的泪划过月光眷恋的脸庞,闪烁犹如星陨落。
“我不知他坐着是因毒性发作,淬骨噬心,疼痛难忍,不知他睡着,其实是疼到昏死……”
十四年来,她从未与人说过此事,如今一经出口,便是再烈的酒都难消心上,那被攥紧拧断,溃散奔流的愁悔。
“风晏……他的名字…是我取的……”
[风晏?]
[嗯,絮风淡淡,言笑晏晏,和你比较贴切。]
听完,风晏如她说得那般,浅浅一笑,笑容让人心煦,“原来在阿遥眼中,我是这样的……人。”
玄遥记得,那夜为了抄写医书,喝了几杯醒神酒,却不知怎的就把人身子占了。
而那失了圣子清白,本该哭啼啼的风晏,却躺在身侧笑得明亮,清脆而欢快的嗓音,还略带撒娇意味。
“阿遥,对我负责。”
偷学医术,抄盗医经,被发现后,风晏不顾自身安危放走了她,而看着他离去身影,玄遥下定了决心,追上去问其愿不愿意跟她走。
他脸上闪过犹豫,不过也就一瞬间,转眼便又笑着道:“好啊,阿遥肯带我走,我求之不得。”
之后,她带着他逃回玄家,跪地求长辈成全。
苦求两月无果,后来,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长老们改变心意,同意了他做她正室君夫。
玄遥实在好奇,出门后便问他怎么做到的。
风晏一脸神秘兮兮的模样,指着脸颊俏声道:“阿瑶亲我一口,我便告诉你。”
她见园中无人经过,便轻轻亲了一口,哪知他得寸进尺,指着唇边又道:“这里也要。”
玄遥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背后忽而来的一场絮风,将她拥到怀中,他的下颏抵在肩上,随声音颤动。
“我骗她们说,我会巫术,能助玄家世代昌茂。”
“是吗,你是以为我好骗,还是长老们好骗,巫术,你怎么不说自己是仙女转世。”
风晏笑眼一抿,对她这个提议赞不绝口,“就是,我怎么没想到,还是阿遥聪明。”
他顿了顿又道:“那就来世吧,若真有来世的话,我就想办法成为天上仙女,永远望着你,护佑玄家逢凶化吉。”
“我长你三岁,你都坠入来世,这世上哪里还会有我。”玄遥摸索到他的脸庞,指尖轻抚,又被他握在手中五指相扣。
他眼中笑意更迭着,如潮水离去,携着苍凉陷落海底。
“阿遥,自是长命百岁,而我……且活着陪你,无论多久都足够。”
送来的坛酒,启封后,香气逼人,玄凝默默接过递来的酒壶,为玄遥倒了半杯,又给自己满上。
玄遥脸上还挂着泪痕,拿起酒杯倚靠在座围上,醺醉的眸眼藏着着悲秋笑意,“你出生那日,天上双色虹光,如眸,如他。故唤‘凝’字,刻长命锁,借虹光相照,护你此生平安无疾。”
冷酒穿肠,玄凝心中百感交集。
所以有可能,她两次逢凶化吉,皆是她那素未谋面的阿父在天上显灵,只是因玉石不在身上,而借了棠宋羽的梦,前去助她。
而他的死,却是她因前尘梦魇而畏惧的一句“最好丧父”。
手中端着的酒盅悄然放下,玄凝起身抱住了玄遥,发愧喃道:“对不起……”
耳畔声音略有些哽咽,“傻孩子……你道歉做什么?”
[若我的决定,会让你痛失所爱,让你用余生将其样貌拼凑……]
玄凝埋首在那温暖颈边,半晌痛苦阖眸,嘴边仍然喃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原来世上,真的会有爱屋及乌。
原来她此生,从一开始,就在怀罪前行。
在前三章埋下的伏笔,总算收回了。之前有人评论,女尊不必丧父,其实在第一章中的“最好丧父”,对应的是玄凝心中的恨意,这个恨意来源我在番外也没有详细描述,算是给大家一个想象空间。而文中的“父”,绝大多数仅为“父名”而非“父权”,给或不给,给谁,都是女性(上位者)的自由。
每个人都是各自人生的主角,玄遥和风晏的故事,篇幅虽短,却是除男女主外,写的心肝最痛的一对,本来是想写在番外的,但我不想经历边码字边痛哭的心情了。所以本章有话说,是以风晏的“第一人称”,讲述他的故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玄遥知道偷学医术,被发现后会死无葬身,却还是毅然选择了这条路;而风晏明知自己离开医谷根本活不长,却还是选择去到了她的世界。
他身上的毒,是黎族用来控制家臣的实验品,随着年龄增长,毒性发作愈发频繁强烈,此毒没有解药,但可以用更强的毒药缓解,因此在医谷中,风晏因为长期试毒,鲜少发作,但离开医谷,不再试毒,他体内的毒素便再无压制。
风晏是前代圣子和同为药人(自愿)的黎族医师所出,作为圣子,他试毒,试药,如猪狗般被扒光绑起来观察反应,记录变化,族中哪怕是同龄同性,也无人愿意靠近他,久而久之,他觉得自己并非人类,而是会说人话的禽兽,在不被观察的日子里,那昏暗的阁楼,关着他枯萎腐烂的灵魂,他打开了窗户,却没有一丝风息愿意予他片刻自由。
若我是鸟,便可以落足在青草,在她们要抓住我的时候,腾空高飞,看她们抓不住我,气急败坏的模样。
但我是鸟,是养在网下,被撕碎翅膀的鸟。我的步伐小的可怜,我的跳跃滑稽可笑,我被褪去羽毛,躺在随时爆发山火的寒岩上,被打开胸腹,被掰开双腿,被放入,被拿出,被观察着身体每一处的变化。我惶恐变化,又唯恐不变。
岁月反复不变,我能感觉到,时间在我这里,是风干的尸骸,是死亡的海,是东升西落,静止的月。
门窗从未关上,我躲在角落,幻想着得救。
即便我从未求救。
可能是神天垂怜,当我再次拖着残躯回到阁楼,却发现那本该阴暗的房间,点上了烛光,而那道擅闯进来的身影,在桌案边专注地书写,全然不察我的靠近。
她身上穿着医佣的装束,誊抄的,却是医师才能翻阅的医书。
作为黎族一员,我应该将这窃书贼的罪行揭发,但作为困在网中的鸟,我关上了门,自愿成为她的共犯。
往后的每个夜晚,她都会带着书册过来,而我早在暮色沉霭时,便点上烛灯,备好热水,等她载一路风光与月色,推开虚掩的门,与我交接目光。
深秋过半,阁楼地板阴凉,她的身影从地上挪到榻案,我也从角落挪到了她对面,每见她面浮倦色,便将浓茶奉到面前,用并起的手在她的肩颈缓揉。
她心安理得接受我的侍奉,而我乐在其中,为此专门去翻阅学习书中侍奉之道。
但渐渐的,我不再满足,我好奇她的姓名,好奇她的过去,好奇她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何。
她一开始并不肯告诉我,但她架不住我每日每时一问,最后只告诉我,溯风云水白,遥遥楚天阔。
她叫阿遥。
单是一个字,便让我绞尽脑汁,想尽了一切波澜壮阔,或平淡和煦的画面,编造出她的过往。
她听完,只觉得我太过清闲,递来了笔册,让我与她一起抄书。
自从那次触碰到她的指节,我不可遏止地想要握住那双手。月光下掌心相扣,是满足自我幻想的慰藉,烛光中四目相视,是藏在袖中蜷缩的掌心,始终无法靠近。
被她问及姓名时,我正将调配好的醒神酒倒进杯中,端到她的面前。
与族中千万药人不同,我生来没有名字。大多时候她们称呼我为圣子,偶尔会在观察的时候,加上一个“小”字做前缀。
阿遥听到我没有名字,脸上露出了一种悲悯神情。
我不要她的悲悯,我要她的赐名,我要她的独一无二。
风晏。
她喝了醒神酒,靠在榻边唤我。
我放下早已温习过无数遍的侍奉书册,爬到她身前,将那只递来的,发烫的手,捧放在头顶。
我在。
我会一直在,除非你离我而去。
阿遥摩挲着我的脸,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神游。
我没有催促,跪在身下,静静地仰望那张清致容貌,直到她俯下身,轻吻着我眉心,代表圣洁的朱砂。
世上怎么会有阿遥这样的女子。
她的表情,她的声音,她因欢愉微微颤抖的身子,比一切毒药都要猛烈。
她太过美好,我想一直看着她。
早在认识她时,我的身子就开始变化,而在她身下,我仿佛历经了一场完全的蜕变。
她带着我飞往云端,落下时,轻唤我的名字,让我心甘情愿张开残缺的翅膀,拥住她。
我想和她一直合欢。我想成为她的唯一。
哪怕她被当众揭发身份,关进地牢中,我仍想与她远走奔逃。
带我走吧,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在你身边,即便是残翅,也可扶摇高飞。
但我放走了她。
转身离去时,我不敢回眸,我不想看见她离我而去,但我更不想见她沦为药人。
可她追了回来,拉着我的手,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走,如果愿意,她会让我成为她唯一的君夫。
她或许不知道,仅仅是在她抓住我的那一瞬间,我心中便道了无数遍愿意。
成为她的君夫,并非易事。
前有油盐不进的长老,后有拿剑砍我的胞弟。
好不容易进了门,又要成天学夫道,抄男经。
而最令我头疼的是,我身上的毒,开始发作了。
毒药日渐蚕食着我的清醒,一个人时,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暗的阁楼中,等待着门外轻叩,来人将我救下。
但阿遥很忙,她没时间来救我。
当然,我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我要自己去找她讨要。
在她身边,只要看着,疼痛便能得到缓解。
为什么,因为她赐予我的毒,已经溶于灵魂中。
可天道惘然,南山烽烟四起,阿遥被指名做了随军医师,而我却因一句“男子不得进营帐”跟个看门狗似的被留下来看家。
她不在的那段时间里,是我在人间最灰暗的日子。
我想好了我的死亡,静悄悄的,不带走任何声息的。
她会为我难过吗?
我希望她为我难过,但我更希望,她不会难过,无论为何人。
回来了,她从战场回来了。
那是在旧王都,最后的一场欢庆。重明翱翔,阿遥被簇拥着,被美酒环绕着,被众人欢呼着,成为新王都的统率。
她拥有了一切。
而我在台下,幻想成为她的一切。
阿遥的梦,是济世。
我的梦,是活着。
她在一步一步实现她的梦。光芒灼目,我却不敢闭眼。
我想,我该用为数不多的时日去见证。
迁都声势浩荡,阿遥每天忙里忙外,即便同在庄中,我却碰不到她一面。
这样也好,她看不见我,我便不必掩藏浑浊眼泪,将知觉咬碎埋腐。
可身上的疼痛愈发汹涌,仿佛要将我的灵魂抽走。
不要带走我,我向神天求道。
至少不要是现在,不要让她焦愁的眉间,再填紧皱。
阿遥偶尔会来,带着刚沐浴的冷香,携着清风拥抱我。
她想有自己的孩子,不是一时起兴,而是在她得胜归来的那夜,亲吻我的眸眼,郑重其事地问询。
我有时会忍不住地想,她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否则怎么会在我生命最后的曲章里,同意我汇入造物主的歌声,将新生编筑。
神天放过了灵魂,却没有放过任何折磨我的机会。
我的心思依然炙热,我对她的渴求从未减少,可我的身子,没有一丝反应。
阿遥不忍看我煎熬,决定找他人,再为我施上“父”名。
爱人温柔的眸眼,体谅的话语,成了剪断吊线的锋刃,将我本就难堪的魂魄,留下最疼痛的一道印记。
我没有拦她,我也没有理由拦她。
别人又如何,那是她的孩子,说不定我还能在最后,听到一声“阿父”。
但神天似乎见我可怜,将奇迹藏与初春。
送来的杏酒清香,还夹杂着几分奇特的甘甜,我多贪了几杯,醒来后,阿遥不知何时躺在怀侧,白杏满芬芳。
精酿对身子的作用,仅仅只有那一次,却让她如了愿。
她的小腹日渐隆起,脾气也好像随之涨了不少。
偶然听她骂人,我觉得新鲜,不小心笑出了声,笑过之后,便是满心不甘。
我不甘心,我想活着。
我想听她坐在木椅上,笑侃我年老色衰,不复当年;
我想见她对镜扶霜鬓,回眸让我梳绾髻,簪戴步摇。
然再多的不甘,在灰濛濛的烟雨天,都化作成阁楼上的孤影,与破败的木门呕哑嘲哳。
作为新王都的统率,阿遥将过去分散在长老身上的权利,统一集中在手里,公开选拔,权利下放,她也终于不再像过去那般忙碌,抽空温习医书,钻研制药,在药房一待就是大半天。
她始终有事可做,而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陪在身边,再多看她几眼。
阿遥不知我所想,还在怪我最近太过缠人,比她老死的宠物狗还要缠人。
我笑道,可能是它自知活不了多久,所以才特别粘你。
她瞥了过来,似乎是察觉出什么,问我除了身下有疾,还有哪里有疾症。
我笑而伸出手来,让遥医师为我诊脉。
毒素混入血肉,无形无色,没有发作,便如常人脉象。
她听不出异常,又让我解开衣袍,沿着心口一寸一寸向下探查着。
我又变回了那只鸟,但这一次,我能感受到我的心跳,随她的指尖而加快;我的灵魂,为她的低语而颤抖。
我在变化,我还活着。
而阿遥却瞪着眼,似乎很是不解她一本正经的触摸,怎就把我身下疾症治好了。
我也瞪眼道无辜,正想着冷静,她却吻了上来,说早知如此就能治好,当初就不在那杏花酒里下药了。
我想怪她的,怪她把药下到酒里,害我什么都记不得。
但我一句怪罪的话都说不出,反而跪下来,听她腹中安稳动静,抬眸注视着她,为她赐予我独一无二的恩宠而道谢。
对她而言,那是时别五月的小心纵欢,对我而言,却是时隔三年的清醒美梦。
若这一切都是梦,那我宁愿长睡不醒。
可我还是醒来了,空荡荡的枕边已无她的身影,跑到药房时,她诧异地看着我未着鞋履的脚,呵斥我不守规矩。
我一个将死之人,还守什么男规夫诫。
如此想着,我便理直气壮走到她跟前,说着平日里不敢说出口的浪荡话:我不仅不穿鞋,我还要把你的鞋子也脱掉,从下往上挨着伺候。
阿遥大抵是觉得我患有脑疾,不然也不会一巴掌拍在我眉心,让我哪里凉快待哪里。
我照做不误,搬来了摇椅在树下躺着。
最近,我总是反复梦见黎族医谷,梦见阴暗的阁楼,梦见冰凉的石板,梦见她们的交谈。
这是一种征兆,而我没有任何准备。
药房里传来研磨草药的声音,天上白云静躺,我不知何时睡着,醒来后,已是黄昏。
阿遥站在面前,无奈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握住递来的手,搀着她的腰身回去,路上再与她将夕阳慢赏。
或许某天我睡着后,就再也醒不过来。
到那时,我会如她所愿,成为自由絮风,守在她身侧,得见她岁岁晏晏。
只是我没想到那一天,会到来的如此之快。
闭眼时,平静的内心再没有任何不甘,听着她的碎念逐渐远离耳畔,我看见阿遥推门而入,问我是否愿意跟她走。
我伸出被剪断的右手,笑着牵住了她。
我愿意。
无论是过往,是现在,亦或是来生。
我都愿意成为遥风中,鸣啼的鸟。
(end)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3章 Chapter.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