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期又过五日,国丧期结束。
日升潮退,繁华凋谢,沃城失了昔日盛景,生机不再。
兵甲铿脆,频繁的巡逻驱走了街上本就稀少的行人,引得商户小贩叫苦不迭,却也只能盼着这样的日子早点结束。
还不等出现转机,傍晚时分,一纸告示张贴,第二天,沃城城门紧闭,上下有重兵把守,哪怕是持有出城令牌的商队官员,也统统被守门的将领驳斥回去。
封城令一出,笼罩在沃城上空的乌云倾轧,将惶惶不安的人心提在嗓间,又重重摔下。
然禁令之下,必有人反。
因全城封锁,进出不得,货物无法运送,而郁庄药材消耗巨大,眼看就要熬不出药汤,黎族几个医师长老登门造访亲王府,却都吃了闭门羹,无功而返。
缺少药材,郁庄迫不得已按照伤情划分,停了一些伤者的药汤,其中就包括棠宋羽。
对此,他既无半点喜悦,也无一丝不满,仅仅是从床上撑身下来,倚在窗边望着远处。
青山伏于淡墨,琥珀映照海天,红壤丘陵被日光晒得干涩,平添了零星苍白。
一身暖白轻衣宽绰,腰间系带垂落身后,消瘦背影似有拨不开的浓雾,只待一阵风,就能轻易将人托起,飘向海潮归息处。
身后木门被人推开,来人进门愣了一晃,诧异道:“恢复的这么快?”
棠宋羽闻声回眸,喉间淡淡轻嗯。
在断了药的情况下,他竟然能下床站立了。
柳予安眉梢一挑,怕他是逞强,又让人躺下摸骨查看。
真是奇怪,短短几天,原先缓慢愈合的断面,居然愈合了大半部分。
“照这个速度,不到入伏你就可以持着木杖走路了,不过眼下伤处未完全愈合,你最近还是不要久站,慢慢来,莫要心急。”
“嗯。”
声音还没有豆大的卵石掉入溪水中来的清脆响亮,看他面色黯淡无神的样子,柳予安不免多说了一句:“你容貌甚佳,无需为攀附高枝发愁,听说你还是个人像画师,那岂不是结识许多权贵。”
她话里的意思,任谁路过都能听出来,可他偏寡淡着一张脸,抬眸问:“什么意思。”
“殿下同我说过,你还不是她的人,既然不是,如今她葬身大海,你又何必郁郁寡欢,傍在一棵死树上。”
太阳投射在墙壁上的光芒太盛,棠宋羽坐起身,将折皱的衣摆抚平,头也不抬回道:“医师不需要去检查其他伤者吗?”
在自己的地盘被下了逐客令,倒还真是头一回。
尤其想到对方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男流,柳予安不禁眯起眼睛瞪道:“身子没调理好,脾气倒是惯出来了,我劝你还是收收脾气,免得日后也落得个断腿破相的下场。”
她说这话时,目光看向了对床,“他就是因为对主子出言不逊,被活生生打断了一条腿,割破脸赶了出来。”
“没有惯着,”棠宋羽抬起头,看着空床道:“我一向如此。”
“医师的提议很好,只是小的对攀高枝不感兴趣。此生能得殿下注目实属幸运,若她真的命葬于此,我……”
话语突然被打断,柳予安皱眉道:“你要做什么?你不会是要寻短见吧。”
棠宋羽垂眸不语,看样子是被她说中了心思,柳予安指着他的脸警告道:“你要寻短见可别在我庄上,还要收尸,麻烦。”
“等你腿好了,随便找个海滩躺下,潮水上涨,你想漂哪漂哪,说不定还能与她鱼腹中重聚。”
“……”
关门声重重落响,白玉上的裂纹在光下颜色浅淡了几分,几晌哀愁似乎也融了进去,将原本纯白无瑕的玉石氤氲了一层淡紫。
怕麻烦别人,棠宋羽便将想法暂时搁置心底,伴着早起沐光,每餐食净,不到入伏,他已能在床边走动。
一想到他这么积极康复是为了寻死,柳予安脸上刚显露的欣慰表情便又沉了下去,眼不见心不烦,她扔了木杖就走,连身后传来的道谢声都置之不理。
人各有命,作为医师,虽见不得自轻自贱,但行医至今,她已见得太多,鲜少会有人因为一两句劝说,就打消念头,如今她不想再白费口舌,将时间花在无用功上。
若是岑煦,想来会苦口婆心将人一通劝慰。
想到她,柳予安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拿出了木盒中的信封,指尖摩挲着上面清秀的字迹,心绪不免惆怅。
当年因为家族内斗,岑煦作为旁支,带着族中不少医师出走,依靠玄家出资自立门户,相当于与黎家公然敌对抗衡。
而她作为黎家直系血脉,却因资历尚浅,在家族中并无话语权,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奔赴东景,一晃已是数年未见。
她本想着等那位画师痊愈,就借故去天景城看她,如今倒好,他是情深义重,一心随世子而去,可让她如何再找借口离庄去见故人。
远山轻挑,抬眼间心念破土而生。
她有主意了。
当医佣将桌案搬到窗边时,棠宋羽看到柳予安脸上写满了主意。
“你不是会画人像吗,刚好这几位想找画师画像,我寻思着最近城里不太平,干脆就由你来执笔好了。”
“……”
他望了眼对床上坐着的伤者,怎么看都不像是自愿来的。
素白铺绢布,砚台新墨浓。医佣手脚利落,很快将作画用的一切准备就绪,满屋人的目光落在窗边,将倚靠着的美人看得无所适从,只好坐了下来,看着人问:“谁先?”
不知柳予安是如何说动了旁人,棠宋羽一早醒来,刚用完早膳,门口就站着几个扭捏的男子,问他作画是否真的不收酬金。
他大概知晓她是如何说动的了。
人一旦有事可做,就无暇顾及心中所想。
或许柳予安抱得就是这个目的,才会让一个腿伤未愈痊的伤者整日伏案作画,连喝口茶的时间都变得宝贵。
房间时常有人出入,扰得棠宋羽连午休时间都被挤压殆尽,扶着后颈缓揉的功夫,倏尔一道光芒闪过,头上雷声轰隆炸开,惊得手中画笔掉落在膝上,又弹落在地。
墨汁弄脏了白衣,疏淡眉头压低了几分,回眸望着窗外逐渐阴暗的浓云,沉寂几日的愁思,又如阴云堆积在心头。
中伏过半,持续数天的闷热,总算在立秋前迎来了一场雷雨。
大雨倾盆,噼里啪啦敲打着房檐,些许雨点倾斜砸进房间,淋落白衣点点斑驳湿痕。
迅疾的闪电撕裂乌云,阵阵雷声抖落,天地仿佛都在为之颤抖。
每一道闪电都是刺进心中的长矛,每一声怒吼都无疑是灌进全身的恐惧。
坐在案前的美人像是被抽离了魂魄,盯着眼前一动不动,直到脊背发凉,白衣被飘来的雨浸湿,他回过神,弯身去捡掉在桌案下的画笔。
“咚——”
刚捡起的笔又重新砸回地面,棠宋羽倒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胸口,喘息声被暴雨淹埋,额间冷汗滴落,他硬是忍着没有唤人,蜷缩在窗边地板任雨点捶打。
自从那夜雷雨惊梦,他便听不得震耳轰声。
紊乱的心跳随呼吸渐渐淡去,昏暗房间只剩下雷雨加交的霹雳合奏。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前来点灯的医佣发现了他,连忙唤人来抬。
柳予安匆匆赶回来时,他已经醒了。
“什么毛病?”她一把抓起手腕想给他号脉,却被他抽了回去。
“无碍。”
窗外还在落雨,只是雷声远去,不见紫电。
“你什么毛病?”
她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关心病人,像是在责问。
棠宋羽摸着手中玉石,淡淡道:“心病。”
“呵,那确是无药可救。”
临走前,柳予安回头瞥了他一眼,道:“有个好消息,不过对于你,也可能是个坏消息。”
“什么?”
“世子找到了。”
棠宋羽猛地抬起头,眸中烛火跳动的激烈,“她可还好?”
她回过身,背对着他冷淡道:“她的白玉扳指被人从鱼腹里发现,你说是好还是不好?”
浑身血液倒流,连微张的嘴都没能合上,棠宋羽仿佛被浇透了刺骨寒水,怔在床上,大脑一阵嗡鸣。
又是雷雨夜,又是她。
烛火明晃,他倒在床边,青丝散落了一地,苍白的脸上眼角哀红,像是被血抹过一样。
“你走了……让我往后如何……”
泪水涌了出来,顺着殷红眼角滑落耳侧,沾湿了鬓发,浸透了心扉。
我该如何熬渡余生中的每一次电闪雷鸣,如何抗住深夜中的每一次不安谴责。
又该如何放下……
年少不识情滋味,倚兰姿,居层楼,不知胭红。
而今识得情滋味,乘夜雨,宿孤舟,不见胭红。
美人眸眼好似不知疲倦,直到睡着时,湿漉眼睫上还挂着晶莹。
近日案前劳累,使得美人虽心衰却也好眠,全然不察沾了泥泞的夜风,伴着潮湿雨露,将案上燃着的蜡烛熄灭。
子夜,又是一场惊梦轰雷,床边美人蓦然睁眸,喘着心悸带来的短促气息,翻身捂住耳朵。
黑暗中,膝盖撞在了温暖墙壁,棠宋羽正心乱不安,没有细想为何,只手捂着左耳躺在枕上。
似有绵软湿热的轻风,断断续续拂过脖颈,正疑惑是哪处木缝漏风,紫金飞蛇霍闪过,昏屋闷舍亮如昼,只一瞬间的光亮,却叫他连呼吸都忘了。
反应过来的心跳直冲天灵,他还是侧身姿势,只是捂着耳朵的手,却颤抖着向前探去。
指尖触碰到柔软发丝,却犹如扎手般缩了回去。
是冰冷潮湿的。
她……变成鬼了……
又是一晃光亮,将枕边女子的脸照得惨白,棠宋羽泪水近乎溃堤,拥身而上,将人搂在怀中轻喃:“你总算来找我了……”
怀中人似乎听懂了呢喃,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听到声音的那一刻,泪水夺目而出,他不敢用力,指尖却忍不住扣紧在她肩胛。
“嘶……疼……”
他下意识松开,过了片刻才觉得哪里不对。
疼?
鬼也有知觉?
正不知如何分辨人鬼时,原来抵在膝前的那一堵温暖墙壁,突然动了动。
借着时隐时现的雷光,棠宋羽这才看清,那哪是什么墙,分明是一双腿,还是丝缕不挂的……
指尖沿着肩胛往下一寸寸探去,几乎都是光滑又略带温度的皮肤,棠宋羽不敢再往下探,生怕冒犯了鬼魂。
哪知怀里的女君抚上了胸口,指尖摩挲,气若游丝问道:“怎么不继续了……”
膝盖相抵,胸前传来的细微动作过于真实,棠宋羽用力掐了自己一下,疼痛散开在大腿一侧,他这才敢确定,这不是荒唐春梦,更不是女鬼缠身。
世子殿下没死。
此刻还丝缕不挂的被他抱在怀中。
本章参考:
[1]“居层楼”“宿孤舟”引据元代周文质《折桂令·过多景楼》中“人别层楼,我宿孤舟”;“年少不知情滋味”是对宋代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中“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拙劣仿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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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Chapter.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