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医师舟车劳顿,入城当天,设宴接风,到了晚上,上百人齐聚一堂,好不热闹。
岑煦坐在身旁,环顾了一圈,侧身好奇问道:“这城主怎么是个男的?”
玄凝正夹着铜锅上的烤羊肉,闻声冷冷一瞥:“他命好。”
“那他为何带着眼罩,难不成是瞎了?”
“哼……”玄凝夹起了一颗切开的羊眼,放在滚烫的铜锅上,瞬间滋滋作响。
“他把我手下的眼睛划瞎了,你说我取他一只眼睛,算不算过分?”
“以眼还眼,我没意见。”
岑煦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锅里冒烟的羊眼:“羊眼滋阴补肾,健脾养颜,小庄主好会养生。”
“养生论不上,只是借物消仇。”
瞧她用筷子的那副狠劲,恨不得把羊眼戳出汁来。
岑煦端碗接过她夹来的羊肉,在调配好的椒盐上蘸了一下,便送进嘴里咀嚼。
羔羊肉质肥嫩,不枉她抱在怀里,好生伺候了一路。
羊是金临城的百姓送的,也算是沾了世子殿下的光,她才能在结束舟车劳顿的当晚,吃到如此鲜美的烤肉。
“你的手下呢,她是怎么想的?”
“别提了,她和云泥当初一样,都被男人迷了心窍。”
玄凝端着酒盅,轻抿抬眼时,碦利什耶吓得脖子一缩,立马躲在了人后面,露出只眼睛委屈道:“梦泽君,她又瞪我。”
天蜻微微侧过脸,在她的右眼上,同样戴着铜制的眼罩,她朝玄凝笑了笑:“他胆子小,殿下就莫要吓唬他了。”
看着那张脸,再想到她受伤缘由,玄凝纵是再难以理解,再气愤,也只能强按捺下,转脸独酌闷酒。
岑煦端起酒杯,边陪边看笑话:“原来小庄主也有报不上仇,干瞪眼的时候啊。”
“谁说我报不上仇,”玄凝努了努下巴,“他的眼睫毛被我削断了一簇,要不是天蜻出手,他早瞎了。”
“才断了一簇睫毛,那他戴什么眼罩?”岑煦恍然大悟:“哦……他戴眼罩是用来防小庄主的。”
一声不屑轻嗤在鼻间,转眼见男子正殷勤地给女子夹菜,玄凝又是一声轻嗤,拎着盛酒的容器就给自己倒上了满杯。
她许久没有沾酒,不知是酒量衰微,还是见到熟人心情喜悦,几杯红酿下肚便醉倒岑煦肩头,抓着她的手抱怨道:“他到底有什么好的,能把我两个侍卫迷得团团转……男人这种东西,怎么可以共享?她们的心都好大度……倒显得本君小肚鸡肠,你说……是不是?”
岑煦皱脸推开了突然凑近的醉人:“殿下还说别人,你自己不也是被棠画师迷得团团转,今日要是他划伤你的眼,你会舍得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玄凝皱眉起开:“别跟我提他。”
“唷?”岑煦觉得新鲜:“隔那么远还能生上气……你梦见他不守规矩,灯下偷香了?”
她这次倒是没用鼻子通气,只是眯眼盯着掌心,再紧紧握住:“他有本事灯下偷香,我就用铁链把他栓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驯教成一只只会摇尾乞求恩宠的狗。”
岑煦当真明白了:“难怪人家送你人头骨面,感情你们是趣味相投,而他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
“哼……君子坦荡,男子狭心,行鄙也!”玄凝一拍桌案,别说旁人,就是面前的筷子也抖上一抖,随手掉落在地。而她却趴在食案上抱头晕醉,闭眼睡了过去。
等到酒醒,她已经躺在卧房青花铺满的大床上,绣花枕边,还放了一封信。
玄凝盯着那封信,迟迟没有去碰。
印象里,是岑煦扶着她回来的,信也是岑煦放下的,说是看完后,她就不会生气了。
可想而知,这信是出自何人。
玄凝试探地伸出手,摩挲到蜡质的光滑感,又瞬间缩了回去。
匆匆下床,她走到水盆边,按手浸湿,又取了皂块在指尖搓抹,罢了清洗擦干,方才回到床边,借明镜灯火,取袖腕刀片,小心将信封拆开。
手绘的花笺上,还贴了几朵泛黄的白杏,金粉抖撒,字字生辉。
能看出来,他是用了心思,就是信上寥寥两行小字,看得玄凝非但没有消气,反而心生郁火。
眠花卧听雨,惊觉春昼长。
提笔残红落,不舍赠君怜。
也不知是他作画习惯使然,信上内容仅一首感春而作的小诗,其余的,一字未落,片片留白。
当下城中已是深秋,这抹春意,未免来得太迟。
不过——无所谓了。
她叠好了花笺,塞回信封。
半晌火光映眼,抖落一室碎屑。
玄凝甩了甩被火苗灼烫的手,一朵因掉落在地而幸存的杏花,在灰烬中格外瞩目,拈拾而啄,笑而冷冽。
“事事瞒我,事事求怜。凭何我事事依你期许,事事顺你心意。”
春意扬于窗外夜风,三两酒肉沾肠过,事关天降恩雪,神救姬焱的奇闻,很快在医师队伍中传开。
四座议论不绝,岑煦嚼着些许发柴的鸡肉,看了一眼面前,女君不知在想什么,一脸生人勿近,熟人慎言的阴沉模样。
“眼下姬焱城既然已无鼠疫,小庄主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她回过神来,夹起碗中的杂面吹了吹,又放下:“我答应了别人一件事,如今还未做到。”
“那封信,小庄主看了吗?”
“看了。”
她这般冷淡反应,岑煦有些捉摸不准:“那……小庄主不高兴吗?”
“不过是一封信,我为何要高兴?当我是三岁孩童吗?给点甜蜜就咧嘴傻乐。”
坏了。
岑煦不慌不忙,低头就着碗沿,喝了一口面汤压惊。
这是写了什么,能把人惹得更加不快。
用过早食,医师队伍整装再次出发,朝着沧岐行进。
车身本就颠簸,感受到地面震动,远处传来了急促马蹄声响,岑煦回眸望去,只见那早上还与她相道珍重的世子殿下,率明里尔部族军队,驾马奔行。
“想不到小庄主如此舍不得我。”
知道她在套话,玄凝骑在马背上,幽幽瞟了一眼:“沧岐不比姬焱城居高幽闭,北临海湾,虽建港口,却不设关卡,任何人和货物皆可自由出入境内,我调查过姬焱城鼠疫的源头,一支沧岐商队入城之后离奇死亡,尸体表面有黑斑,加上货物被盗,她们认为是毒杀,便草草处理了尸体,几天之后,城中便出现了多起相似案子。”
“小庄主的意思是……鼠疫来自沧岐?”
“依目前调查的结果来看,姬焱城的鼠疫,极可能是来自沧岐。至于沧岐是否为根源……现在还不好说。”
岑煦沉声叹了叹:“若小庄主的猜测不假,那如今的沧岐,只怕是人间地狱了。”
此话一出,车上的其他医师也都面露忧愁,惶惶望着前方,那因大雪将至,而陷落昏黑的天色。
“若是这场雪,能将沧岐的鼠疫带走就好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呢喃了一声。
玄凝抬眼望着灰茫茫的天空,北风吹冷了面容,她拉起钩织杏花的棉围,遮掩住了半张脸,只漏下眸眼在外,饱受风寒。
刚出鬼门,再踏地狱。
然而等到冒一路风雪,行军至沧岐城郊,映眼的画面,早已不能用地狱之景去形容了。
地狱尚且有鬼哀鸣,而此处村落,静悄悄的,细细去听,也只有冷风吹过的簌簌声响。
“天呐……”
人群中,有人不忍直视,掩面哀叹。
一声声的哀叹,使得陷入死寂的村庄,重新有了活人气息。马背上,玄凝怔怔望着,心中不由得想起了某位高高在上的神明,曾给她看过棠宋羽幼时所遭的画面。
红白交织的雪地堪称肥肉,那眼前这片无处下脚的尸堆,又是什么?
是铜锅上无处摆放的肉,只能用筷子扒拢至一处,夹到白玉盘中,形成一座又一座的小山堆;还是在面盆里,滚裹了一层厚厚面粉的死肉。
玄凝有些庆幸,庆幸朔北的雪足够轻,风足够厉,没能将这些尸体彻底遮隐埋葬,否则她们这些人,今日怕是要踏尸而过了。
这还没进沧岐,就遇此景象,不用玄凝言说,碦利什耶已将对沧岐城中的状况,对他的仇人娜伊尔,做了最坏打算。
“哼,她最好是死了,免得弄脏武灵神的手。”
玄凝在旁边静静地盯着他,那虚张声势的仇恨,和掩而无用的担忧,构成了那张英俊脸上,极具琢磨性的复杂神情。
究竟是被凭空抹去了一段记忆,使得他对娜伊尔的仇恨不复往日,还是他和她同承苏伊尔血脉,对于世上仅存的唯一亲人,他看不得她死,却也容不得她活的太过张狂。
冻土难开垦,几经捶凿,铁锹变镰刀,锄头变木棒,才浅浅在空旷地上留下了几个洼坑,让枯枝得以堆放。
初到村落时,还是白日。
等到众人费力将最后一块尸山推进坑中时,看不到繁星的天上,已是脏器般的深红。
虽是从姬焱城带来的白焰火种,但入夜后的大风随时会将火焰吹熄,玄凝吩咐了碦利什耶,派人轮流看守,直到第二天早上。
正准备回帐篷里暖暖身子,忽而不远处,被雪压倒的灌木丛中,有野兽低吼。
玄凝警惕地摸上剑柄,蹑步靠近,那低吼声并没有挪动位置,声音却有气无力的,不胜她听到时的那般响亮。
她越发感到奇怪,若是前来觅食,大可此刻扑上来将她咬住,为何还躲在灌木丛后面,迟迟不肯露……心声未落,看着探出的脑袋,玄凝定在原地,愣住了。
那是……老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7章 Chapter.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