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和二十一年秋。
于初夏之时抱病休养的琼国天子,着凤冠朝服,执柄入帘,声辞浑厚,尽显皇威。朝堂之上,无不跪身道贺凤体康复,乃神之福佑,天之太平吉兆。
“朕在病中听闻沧灵爆发鼠疫,百姓饱受疾疫之苦,离别之痛,心中多有感发。”
“当初沧灵进犯,来势汹汹,声称半月攻下金临,两月直逼天景,如此狂妄挑衅,朕才下旨出征沧灵。而今沧灵置身水深火热,朕不忍看到沧灵百姓再受战火牵连,也不愿我们远在她乡的将士们,也遭受疾疫困苦。朕决定——即日起,退兵沧灵。”
哗然议论声中,得天子柄用的内阁首辅沉着嘴角,斜眸望向身旁,那张独立于周遭纷乱,而波澜不惊的泠然月貌。
“玄清仁,你又在背后搞鬼。”
“玄某乃重明之后,做的,是抓鬼的行当。黄首辅说我搞鬼,恕玄某愚钝,不知这鬼从何处来?”
玄遥说话时,目视前方玉笏,连回敬的余光都不给,气得黄靖宗刚要发作,大殿之上,厉凤翱鸣,百官畏闭。
“朕还决定,拨调粮食和过冬物资各两万石,支援沧灵……”
“不可。”
黄靖宗皱眉望着出列跪地的身影,不知玄家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玄武候,朕的话还没说完。”
“正因如此,臣才要阻止陛下。”玄遥抬起眼眸,“沧灵狼子野心,陛下而今因同情施恩,派遣医师前往朔北,已是仁至义尽,而今又要送上粮食和物资,她日沧灵卷土重来,陛下该当如何?”
“玄武候未免小题大做了。区区两万石粮食,对比我军这半年多来的消耗,不过是太仓一粟,就是全数赠予沧军,她们也掀不起半点风浪。”
“旭和十三年,白灾害世,就是这区区两万石粮食,两万石物资,两万庐舍,救下了白山大小县乡三万余人,使她们免受饥寒之苦。”
“朕在与你说沧灵,你与朕提白灾,玄大人究竟是想怪朕当年拨的赈灾粮太少,还是想指责朕解旁人之囊,慷她人之慨。”
天子声音冷若寒霜,冻得殿中气氛寂静不堪,人人低头交目,连呼吸都要屏住了再慢松。
余光见玄遥落了脸色,黄靖宗心中微微一动,上前跪地道:“陛下息怒,武侯大人乃重明之后,百年效忠臣,怎会做出当众无理取闹,让陛下为难的事情。依臣认为,武候大人的顾虑不无道理。”
天英眸眼微转,望着那若隐若现的朱红身影,敲点在如意上的手指,悄然停下。
“想不到离朝数月,首辅大人的气度,远阔旁人啊。”
黄靖宗暗笑得意,这话明里暗里,都在指责某人小气,而她也乘着天子话语,“大度”的为旁人辩上一辩。
“臣奉陛下之命掌管内阁,代理朝政以来,有关朔北战事、军用开支等诸多事宜,臣一介文臣,思虑多有不周,多亏了武侯大人不计前嫌,主动上门与臣共商决策,教臣耳濡目染,也沾带了点……将门气度。”
察觉到再次斜来的视线,玄遥低下了头,无甚情绪道了一声:“相由心生,黄大人本就气宇轩昂,何须玄某人言传身教。黄大人莫要无端抬举。”
“黄某之言,是非无端抬举,陛下心中自有定夺。不知武侯大人,是否愿意听听微臣的看法。”
天英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如今朕在这,黄大人就不必再请问武侯,尽管说便是。”
“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武侯大人忌惮沧灵,乃情理之中,陛下不计前嫌,出手援助沧灵,拯危济困,臣等该以奉明君乃深感幸事。”
手柄紫檀雕金笏,声声激励人心,黄靖宗躬身再叩时,一双垂落的眼帘同金帘后的眼睛轻眨,屏息凝听。
“微臣愿意捐出一年俸禄,两千粟谷菽面,助陛下恩光,汇远川海。”
传闻老饕贪食又自私,而今百闻不如一见,演了半天戏,就让她吐出这点东西来。
不过……在黄靖宗之后,陆陆续续有臣子走出来,跪在台下附和捐言,天英扬起了嘴角,俨然一副高兴模样:“好,好极了。有臣如此,朕心甚慰。金台令史,方才是谁捐粮款最多,朕要赏她。”
台侧端坐的史官不紧不慢地查阅了一番,奉手道:“回禀陛下……”
黄靖宗直身望着史官,正为她将要说出的名号扬眉得意,身旁忽有一人执青玉笏,躬身跪在了她与玄遥中间。
“尚书省左令省姜盈,愿以三千车粮食,为陛下排忧分忧。”
“三千车?那就是……”有人掰着手指头计算,户部尚书冷笑了一声,嘲讽道:“三十万石?韩家想要陛下赏赐想疯了吧。”
姜盈起身徐徐道:“授她国恩惠,若称拿放量,锱铢必较,与路边行商贩菜者有何区别?”
她不顾台下呵斥,也不顾身旁的黄首辅脸色如何难看,谏言天子:“物资捐馈,不单在于彰显美名,更在乎一国实力之根本,陛下的两万石固然是恩,但请恕微臣直言,这点恩惠传出去,不光邻国笑话,怕是连琼国百姓也会误以为粮仓匮空,哄抬谷价。眼下恰逢漠北羚蒙与岭南邯齐盟会,届时虎豹合谋,共同针对大我琼。落此情境,定然不是陛下的本意。”
尚书省姜盈……韩家的人,也想来蹚浑水。
天英眯了眯眼,还是说,韩家早已入局。否则她独身数十年,怎会突然娶纳韩家男为侧室,还是韩殊的孩子。
一见如故,情有独钟?也就只有男人才会听信这种鬼话了。世家娶亲无不利她尔,就是玄家小子长得深情脑袋,日后为了保住世家地位,还不一定会娶谁家胞弟做侧室呢。
台上思绪飘摇落定,台下辩论激烈,天英聚精会神地瞧着,黄韩两家,一朱红,一靛蓝,双龙夺珠,好不热闹。
而那下棋的人,此刻正跪作壁上观,面无风波。
天英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某位旧友,当日拒绝她心,她临走前还要问一声:“若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经武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是否便会像注视清仁那般,注视着我?”
为了让旧友彻底死心,她冷言决绝,“不会”之后,又多道了一句:“无人堪比玄清仁。”
这话不知被谁传到先帝耳朵里,害她跪在母亲面前解释了半天,唾沫星子都擦出火来,先帝还是觉得她和玄遥,是凤鸾之情。
好在玄遥去了一趟黎族医谷,回来就娶了亲,而她也在与邯齐一战后,带回了个美人,先帝这才把心咽回肚子里,拱手让江山。
如今,旧友远离殿堂,无人问津,反观她的长姐,从寂寂无闻的吏部典史,做到了叱咤朝野的内阁首辅。如此对比,倒真是让人唏嘘叹惋。
走神的功夫,台下也已然消停,天英摆了摆手:“那就依姜令省所言,捐粮三千车,按一年两季丰收分次送往沧灵,共三年,每次均由玄甲军护送。”
“黄大人愿奉上自家田庄五年收成,朕心甚慰,这把金嵌玉凤双喜如意,是朕当年成亲时,先帝亲手所赠,如今转赠首辅大人,祝愿大人早日如这金凤一般,双喜临门。”
黄靖宗如获至宝般捧在手里,就连早朝结束,退身殿外,她脸上依旧是春风得意,过路官员拱手道贺中,那着一身白金朝服的女君,背着一只手,慢悠悠从身旁晃过。
“玄……”
“玄武侯大人。”
黄靖宗刚要开口叫住她,哪料身后有人比她率先开口,紧接着,一抹靛蓝拎着衣摆,走过时,掀起一阵清风。
玄遥回过眸眼,浅笑颔首,对上她的视线,则意味深长地弯了眉眼,笑意犹深浓。
没有任何敌意和杀气,黄靖宗站在阳光下,却惊出了一背寒疹,连旁人贺喜的话都当风声。
她为何笑?
还笑的如此过分亲密,仿佛她们是什么亲朋同党似的。
那夜色伴着桂月远走,黄靖宗还愣在台阶上,复盘着早朝时发生的一切。
前后盘不出个所以然,她抓住家臣的胳膊,询问今日早朝上,自己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家臣哪敢细想,只转眼一虑,便摇首肯定道:“没有没有,首辅大人不曾犯过错。”
“那真是怪了……”黄靖宗放开了别人,望着远处令人难以解惑的身影,眉心紧连。
“她到底在笑什么?”
将人捧坐高位,再用无数褒奖和赞美,去精心装饰那道堆砌的高墙,久而久之,浮华高墙在无形之中将人困在原地,纵是发现,却往往因其人性贪婪,愈是挣扎,愈是不舍。
某天高墙轰然倒塌,那醒悟的,孤零零的人儿,要么当场死去,要么被压在下面,求救无门,看着自己一点点死去。
当年姜黄两家做局,陷韩家于不忠境地,故人韩殊因此而死。
今时今日,借由天子之手,扶持黄靖宗坐稳朝纲,成为第二个“韩丞”。
如此风光无限的样子,应该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玄遥心想着,脸上便展露了微笑。
她是等不到大仇得报的那天了,但她的孩子,会在此处亲手推倒高墙,见证一代首辅的死去,见证黄家的兴衰。
再之后的事情……玄遥无从得知,也懒得再去推演。
算来算去,不过衰败二字,其中过程,属实无聊。
还是行医自在,哪里不舒服,病人自己就说出来了,而她只需望闻听切,对症下药。
“若阿媫以后退朝还乡,最想做什么?”
彼时只有五岁大的玄凝,躺在母亲怀中仰头询问道。
玄遥惊讶她小小年龄,便如此发问,光是冷静就花了半晌。
她的孩子能干出偷吃发膏的事,应该不是神童。
最后,她握着玄凝的手,在腿上一笔一画地写字,眉眼格外认真。
“医?阿媫想要行医?”
“嗯。”
“上至朝堂,为君分忧,下至人间,解千万人之忧。”玄凝喃喃着,眼中似有了方向般明亮。
她面带微笑地回眸道:“那我也要像阿媫一样,在家为母亲分忧,在外面,为需我者解忧。”
玄遥笑而抚首,一时间胸口涌上的百般滋味,教人唇齿皆是苦涩。思行斟酌良久,她只柔声教导道:“路漫漫而岁月长,凝凝只需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其它的,且行且看,且从容不迫。”
“嗯!”
童言稚嫩,事后玄遥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最近不知是否因为对远在姬焱城的孩子思念过盛,又或是听着于年幼时抱过的男子,坦白了一夜心事,使得昨夜梦境,除了温柔风息,便是孩子陪伴在侧。
原来,她一直在遵照自己的话,年少负剑,行天地万里路。
*
当天下午,玄遥命人从绿水庄上的书房里,搬了两箱画送到红福庄。
开门时,那男子正捧着画册细细端详,听她来了,立马放下手中画册,绕过桌案就要行礼。
“母君。”
眼看他又要跪下,玄遥上前将人扶起,盯着腿膝问道:“近来秋雨反复,冷热交替,你的腿可有不适之感?”
傍晚风声呼啸,她鬓发上沾了几朵桂花,不曾被人拈去,想来是刚从别的庄上匆匆赶来的。
棠宋羽垂眸轻声道:“谢母君关怀,孩郎未曾感到不适。”
“那便好。送来的画,可曾看过了?”
“看过,还未看完。”
他捧起桌案上的画册递到了手边,玄遥瞧他谨慎小心的样子,不禁笑道:“放心,这些画都是临摹,真正的原稿都被密封储存了。”
“孩郎曾在画院就职,是非原稿摹本,一看便知。只是……”
棠宋羽弯唇微微笑道:“一想到画的都是殿下儿时的模样,孩郎便不自觉地把手脚放慢了,总觉得,她就在面前。”
“也不知你是在夸画师巧手绘神,还是在旁敲侧击,试探我口风。”
见他缓缓垂落了嘴角,面浮忧思愁云,玄遥心领神会道:“暂时没有殿下的消息。”
他好似预料到了这个答案,撑手缓缓坐在了身旁:“嗯。”
玄遥看在眼里,并未急着安慰,拿着画册掀了几页,指给他道:“你看这一幅。”
棠宋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画上是一个小女君,正端着一个木臼,用食指蘸吃着什么,看颜色像是蜂蜜。
“殿下五岁的时候,有次故意装病,不去上早课,被我罚了禁食一天。晚上我去浴房时,发现她居然在偷吃我新配好的发膏。”
原来是发膏……棠宋羽略抿着笑意,问:“后来呢?”
玄遥叹了叹,逐页指道:“被我提着耳朵教训了一顿,丧着个花猫脸,发誓再也不偷吃发膏了。我心一软,就让人给她做了宵夜,她吃得肚皮圆滚滚的,倒床就睡。”
画的十分传神用心,连她鞋袜未褪的细节,都用红线描了边,特地圈了出来。
棠宋羽能感觉到,画这些画的人,应该是从她婴孩时期,便一直为她作画了,否则只凭她人描述,又怎可能画出这般饱含感情的画作。
画册如折屏展开,倏尔看到一页,玄遥只觉得心中霎时被人揪了一下,疼地厉害。
“母君?”
棠宋羽接过她的手,目之所及,是豆大的背影,站在树下,仰头望着什么。
“殿下在看什么?”
“殿下说树上有喜鹊在筑巢,看起来比她还忙。”
伴随着玄遥的讲述,棠宋羽将手中册页逐一打开,背影不知为何,跪在了树下,看着,便教人难过。
“巢筑好了,卵产七枚,喜鹊却躺在了树下。它是在下来觅食的时候,被野猫咬死的,而那只野猫,是被殿下养在园子里的母猫,叫春引来的。”
“殿下觉得,是她的错?”
“嗯。”
棠宋羽仿佛置身当年情境,听着耳边啜泣,不忍开口道:“猫猎飞禽,天性使然,怎会是你的错。”
玄遥垂眼笑了笑,“若是我在,应该也会如此劝说。”
小小的影子待在树下,一晃就是半天。玄遥正在外与人商谈,隐寸神色慌张闯进了茶室,说小庄主从树上摔下来了,浑身动弹不得。
闻讯赶回来时,身影捧着雀卵,躺在树下,见她来了才咧嘴笑道:“阿媫你快帮我看看,鸟蛋有没有事?”
“胡闹!”
玄遥下了马便掀束裙摆,一路跑上来,此刻头上步摇东倒西歪,被她粗暴地摘取下来,随手砸倒花丛,狼藉一片海。
玄凝撇着嘴,扭脸咂舌:“好凶。”
“悍门出厉母,你若受不了,便走。随便你去认谁作母,只要别说你姓玄。”
“……”
玄遥说完,便又攥紧了颤抖双手,缓了好几口呼吸才俯身将她手里,装着鸟蛋的织锦囊袋拿走,她沉默着,再开口时,语出惊人——“玄庄主,此话当真?”
玄遥愣了愣:“你叫我什么?”
小女君倔着嘴角望了过来,“玄庄主,剑甫说我是个练剑的好苗子,此生不去昆仑可惜了。我想去仙山学剑。”
唇翕张而默默,半晌,玄遥落了眼帘,上手探查伤势。好在树下是坪地,纵使她高举未出世的雀卵,背朝地面,屁股着地,摔了个均匀结实,却只摔断了尾巴骨,没摔坏脑子。
反复确认伤势后,玄遥才肯接受她所言并非出于脑震荡,是出于气话,只冷道:“此事待你摔伤痊愈,再行议论。”
画册直到六岁便戛然而止,棠宋羽合上了画册,抿唇不语。玄遥则走到门边,望着远处檐上,在风中摇晃的树尖,沙沙声响中,她再次启唇:“自那之后,殿下经常站在树下,从日落霞光,站至他人提灯来寻,佁然不动。”
[庄主之子,无论富贵贫贱,事事得体,处处有礼,将来定承重明意志,荫德于世人。]
从昆仑回来,她身上那一股游离世间的感觉更加强烈,惊得玄遥听信了她人主意,带她观风月,赏红尘,尽献翩跹眉眼。偏偏她坐怀不乱,身端正,意闲定,知行检点,不落半分话柄。
“旁人只认定她气宇脱尘,不可与寻常孩子相提并论,可我却觉得,我的孩子,仿佛活了不止一世。”
玄遥看了过来,棠宋羽不知她为何看他,却知道她为何如此道。那双怀揣心事的眸眼,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听来,更是疑心憧憧。
“若她真的带着前世记忆,那究竟是我生下了她,还是,她选择了我?”
她像是自问,罢了苦涩一笑,轻推开递来的手:“夜来风大,莫要送了。”
“这些画……”棠宋羽回头望着画箱,意有所指:“可否暂借与孩郎?”
“这些画是送你的,无需归还。展卷观摩,或寄托相思,都依你个人。”
“多谢母君。”
禁步晃而无声,扶裙跪送,天边霞色浅照,透过花窗为美人的额间,平添一隙温煦。
“若前世无憾,今生何必。”
棠宋羽缓缓摸上胸口的玉石,阖眸问道:“若凡心知满意,世间谁人知我?”
“无人知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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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Chapter.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