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贺礼送去了三娘子院,又彼此客套了几句,元嘉方才与欧阳沁相携离开,又一起回了柳安沅住的芳华阁。
各自寻处坐下,神色皆放松不少。
“那万家的两位娘子,既是你的表妹,怎么之前竟从未见过?”元嘉端着茶盏,忍不住询问道,“柳老夫人似乎很喜欢她们,当着我俩的面就要给你和郡主娘娘难堪,往日也从来没有过阿……”
“她们是我姑姑的女儿,从前都住在齐州,多少年都没回过上京了……这次也是来的匆忙,才收拾住下呢,府里上上下下还折腾了好一阵子!”
柳安沅仰头饮下大半杯茶,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出的抱怨意味,慢吞吞地答起话来。
“这是要过来小住?”
欧阳沁随口猜测一句,随即又被自己否决,“可她们瞧着比你还小上一些……才过正月呢,齐州又与上京两个方向,路途更是遥远,这会儿都在你家住下了,怕不是才翻了年便出发了,万家人怎么会同意的?”
“你还说她们来的匆忙……”
元嘉也觉察出了不对劲。
柳安沅勉强勾了勾唇角,“万家姑父早逝,姑姑冬月间也病故了,她俩举目无亲,这才过来投奔。”
“柳二娘竟去世了,京中怎的一点风声都无?”
两人大吃一惊,先是为这位名声在外的柳家二娘子叹息感慨,又不免对万家姊妹的境遇唏嘘起来。
好一阵才道:“瞧着、当是要长住了……老夫人那边,怕也是护得厉害。”
从前便对柳安沅冷淡,如今又来了两个心肝似的外孙女,今后还不知会如何慢待呢……
元嘉忍不住叹了口气。
“早护着了!”
柳安沅发出一声轻哼,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祖母一收到她们要来上京的信件,立刻便把我娘叫去问话了,只恨不得能造出座宫殿来安置这两个外孙女呢!”
“阿娘她细细择了好几个地方,可祖母就是不满意,变着法的挑刺!不是嫌院子太小,就是嫌地方太偏,又或是担心丫鬟婆子们夜里行走间惊了人。好不容易选定了住处,又开始嫌弃屋内的陈设摆件太过老气,要开了库房一一换掉,如此这般地来回折腾……直到人要来的前一日,都还没把新院子腾置出来。”
“我娘也不是没见过这两个侄女,也可怜她们小小年纪便失了父母,起初也是存了好生照顾的心思的,可祖母她老人家偏偏要摆出这样一副姿态……万家表妹到的前一晚,她又将我娘唤去问话,明里暗里指责我娘不尽心。我娘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当即便问了一句,‘这几日,不知母亲想让两位小娘子住在哪处’。我那祖母倒好,说什么我与她们年纪相仿,又是表亲,不若住在一起,也好多几分亲近,丫鬟婆子们伺候,也少些脚程!我娘当时就冷了脸,直言国公府再不济,也没有叫娘子们挤在一处的规矩!”
“这样的话,祖母她也说的出口!”
“今日让我与她们挤在一处,明日是不是还要我主随客便,自个儿搬出芳华阁不成!”
柳安沅气得两目通红,“说起来,我娘半点也没怠慢过她们!虽有前般的诸多事情,却还是一来便紧着人先住进了家中最好的客房,里面的陈设摆件,有些连我都没见过,丫鬟婆子更是安排了一堆,唯恐叫她们住得不舒心!我那祖母倒好,当着下人的面就在抱怨,今日又故意在你们面前提起,倒像是真把人苛待了一般!”
“好了好了,别气了,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元嘉抬手将茶水续满,又推至柳安沅身前,“老夫人毕竟失了女儿,对这唯剩的两个外孙女难免偏心些……咱们既清楚这些,以后少与她们来往、碰面就是了。万家两位娘子有你祖母心疼,柳家阿沅却有咱们心疼呢!”
柳安沅被逗的笑出声,脸色却好了不少。
“咱们阿沅今日也很厉害了,答起话来有理有据,由始至终也没失了分寸,实在了不得呢!”
欧阳沁眨了眨眼睛,也跟着夸起人来。
两个人一唱一和的,倒把柳安沅的火气给一点点磨掉了。
“都打了不知道多少次交道了,”柳安沅嘟囔着,“我还能不知道她们……明明都是姑姑的女儿,却没一个随了姑姑的风骨。”
“……这又是什么说法?”
元嘉开口前,先观察了下柳安沅的神色,见她已彻底没了怒气,此刻开口更像是怀念,又夹杂着几丝遗憾,遂试探般问道。
“嘉儿,你瞧着她两人如何?”
柳安沅反问道。
元嘉沉默一瞬,才带着几分不确定开口:“宝珠娘子今日不曾开口,我一时也看不出旁的。珍玉娘子么,倒对咱们挺积极的,也对、交友识人挺积极的……”
元嘉笑了一下,到底说的含糊了些。
“何止是积极,”柳安沅嗤了一声,“这些日子,我与她们日日见面,再怎样也瞧出了些东西……那万珍玉,不论见谁都一副笑脸相迎的模样——分明还在孝期呢,对外张口便是夸赞,对己却是处处自轻。在我祖母面前,又从来一副解语花的模样,偶尔迎风落泪还能再挣几句可怜。才来几日,便将她老人家哄得心花怒放,半刻钟也离不得。”
“寄人篱下过活,总得为自己寻些倚仗罢?”
欧阳沁有些迟疑地反驳,“她二人初来乍到,不知柳公爷与郡主娘娘是何脾性,便只能抓住一定会心疼她们的外祖母了。如此,倒也不难理解……”
“我就是觉得可惜。”
柳安沅盯着早散了热气的茶水,有些失神,“姑姑她当年何等出色……喜欢诗赋,便自幼刻苦钻研;喜欢书法,便练得一手好字;喜欢万家姑父,便自己登门订下了姻缘,又带着许多车的藏书嫁去了齐州。”
元嘉两人是知道这位柳二娘子的。
如今上京许多女郎练字用的临帖,便是柳二娘未出阁前习的《快雪时晴帖》。这是位有名的才女,在词赋上的造诣不输同辈儿郎,一手簪花小楷更是写得出神入化,不仅在上一辈中名声颇佳,便是元嘉这一辈,也不乏有对其向往的男女。
柳二娘嫁的夫婿也是书香世家出身,虽在词赋上稍逊一筹,丹青造诣却颇高,与二娘子称得上是对神仙眷侣。只可惜天不假年,婚后不过数载便去世了,柳二娘伤心欲绝之下,自此封笔,再不见诗作流传。
“……姑父去世后,齐州有流言说其克夫,连带着万家也生了怨言。姑姑便带着女儿独自寡居,不靠万家,也拒了国公府的帮忙,自己以教书写字为生……直到年前病逝。”
竟是这样一番缘由,实在是令人唏嘘……
“那,阿沅在可惜什么?”
元嘉轻声问道。
“姑姑她骄傲了一辈子,便是被污蔑为克夫之人,也不愿狼狈地回上京求娘家庇护……我就是可惜,那万珍玉只是个瞧人脸色过活的人,失了姑姑的一身傲骨。而万宝珠,瞧着冷冷清清、不染一尘,实际却是个孤芳自赏、处处不肯落人下乘的性子,白白毁了那一身的气度!”
同样是失父失母,欧阳沁初时处境更难,却远比她二人自立自强,更一力撑起了欧阳家的门楣……
柳安沅看着欧阳沁因常年驻边而饱经风霜的侧脸,忍不住想道。
元嘉却有些沉默。
她也不知道万家姊妹是否真的可惜,可大抵能比跟在自家母亲身边时过得更好。于一事精者,于它事疏,柳二娘有寄情之物,便不觉日子难熬,她的女儿们却未必如此……
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反还把自己思绪搅得一团乱麻,元嘉干脆学着柳安沅的样子,盯着眼前的茶盏发愣,又叹着气一口饮尽。
又过了会儿,有侍女过来传话,三人这才收了情绪,再度往三娘子院子走去。
柳三娘子的及笄宴办得热闹,除了交好的年轻女郎们,场上还有不少已婚的贵妇人。至于抱的什么心思,便也不言而喻了。
柳安沅也算是半个主家,这会儿被靖安郡主遣来的侍女叫去一道帮忙了。元嘉则和欧阳沁一起,默默站在一众人群当中,看着眼前热闹无比的场面各自不言,偶有相识的女郎上前交谈,倒也不至全然没有趣味。
不远处,万珍玉站在几位年纪相仿的女郎身边,微微侧耳作倾听状,不时凑兴一句,偶尔还能听见几声脆亮的笑,全然不见拘谨的样子,更看不出分毫刚来上京的模样。
另一侧的万宝珠,相较于妹妹,则显得要冷淡许多。兀自将背脊挺得笔直,又一个人站在角落,偶有好奇的女郎上前攀谈,却是人说十句,自己才堪堪答上一句,一来二去,来往万宝珠身边的人便渐渐少了。
元嘉不自觉分出一丝极隐晦的目光,心里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柳二娘若在天有灵,是会欣慰居多,还是抱憾更多?
下章就到元嘉及笄啦[撒花]
————
哐哐到3w字了,本周有申榜,等一手开榜结果,周四恢复更新,笔芯[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两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