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傍晚,天色暗沉如浓墨,凛冽寒风吹刮过宫门殿宇,挟带着片片雪花,渐渐将白茫茫的雪色在皇宫的大小角落铺展开来。
灯火映照下的永安宫亮如白昼,殿内炭火熏烤,暖意如春。侍奉在廊下的宫女呵着双手,目光透过重重宫门向外望去,似在等待着何人。
内殿内隐约传来咳嗽声,宫女无声地叹了口气。下一刻,她听见有脚步声渐次传来,一抬头便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处,顿时松了口气。
那身影一步步走近,踏上殿前的汉白玉石阶。宫女忙不迭上前福了福身子,先唤了声“姑娘”,随即掀开厚重的牡丹纹门帘。
姜清窈一路匆匆行来,此刻呼吸有些急促,双颊也泛着红晕。她抚了抚胸口,轻声问道:“姑母如何了?”
宫女低声道:“娘娘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太医嘱咐要多多静养。”
姜清窈颔首,举步迈过门槛。她先解了披风,撇去身上细碎的落雪,这才放轻步子,绕过隔间屏风,径直入了里间。
永安宫是当今皇后的寝宫,处处透着中宫之主的威严和气度。世人皆知,皇后出身名门,母家兄弟子侄皆是肱股之臣,她亦深得天子敬重眷爱,执掌六宫多年,地位岿然不动。
宫女兰鸢正替皇后放下帷帐,一回头看清来人,眼中掠过一丝欣喜。但碍于皇后正在睡着,她便没急着开口,而是静静引着姜清窈去了偏殿。
临窗的炕桌上,早有宫人奉了茶。姜清窈盯着那青花纹茶盏中冒出的袅袅热气,问道:“太医如何说?”
兰鸢回道:“太医说娘娘此次的症状并不凶险,吃了几日药已经大好,现下只要好好养着便无事。”
姜清窈知道,姑母尚在闺中时便有些先天不足,每逢冬日便会咳喘一阵子,后来入了宫,虽有宫中太医精心调养着,但一旦遇上冬日,寒气入体,便会再度发作。而今年的冬日来得格外早,又格外冷,冬至日尚未到,便已经落了两场雪了。
听了这话,姜清窈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今日府上接到宫中圣旨,说皇后小恙,特召她入宫陪伴解闷,阖家上下都颇为担忧。她一路行来亦是颇为悬心,好在如今看来情形不算太坏。
兰鸢说道:“娘娘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姑娘先用些茶,奴婢这就差人去备些点心。”
姜清窈抿了口温热的茶水,那略清苦的茶香在舌尖萦绕良久才缓缓入喉。
不知静坐了多久,宫人通传说皇后醒了,姜清窈才起身往内殿走去。
寝殿内,皇后正倚在隐囊上,由宫女服侍着服药。那药想来极苦涩,以至于她那素来温婉的眉情不自禁蹙起,却又在看见姜清窈的那一刻舒展开。
“窈窈?你怎么来了?”皇后一愣,眼中泛起一丝惊讶。
不过须臾,她很快明白了过来:“想来是陛下下旨召你进宫的。”
一旁的兰鸢屈膝道:“娘娘,陛下担心您病中多思,便特意吩咐请了姑娘来陪伴,却不准奴婢们告诉您,只盼着此事能让娘娘开颜。还望娘娘恕奴婢们隐瞒之罪。”
皇后笑了笑:“哪里的话?本宫感念陛下的心意,高兴还来不及。”她看向姜清窈,柔声道:“窈窈,快坐到我身边来。”
姜清窈上前几步在床畔坐下,握住皇后的手:“姑母现下觉得如何?”
皇后温和道:“你放心,我无大碍了。”她仔细看着姜清窈的模样,松了口气道:“上回你进宫时,本宫总觉得你清瘦了许多。今日一看,又养了回来。”
姜清窈接过宫女递过的一小碟蜜饯,拈起一颗凑到皇后唇边:“姑母吃一颗,去去口中的苦味。”
皇后依言吞下,只觉得胸臆间的窒闷似乎散去了一些,便笑了笑道:“窈窈,家中一切都好吗?”
“姑母放心吧,”姜清窈道,“一切安好。”
皇后低叹一声:“可惜兄长又远在边境,难以相见。”
她尚在闺中时便与兄长感情深厚,怎奈何兄妹二人长大后,一个入了深宫,一个去了边境,竟再难如幼时一般时时坐在一处相伴。
提起驻守在遥远北境的父兄,姜清窈有些沉默。算起来,上一次见到他们,已经是一年前了。北地苦寒,也不知他们在那里是否身子康健。
姑侄俩一齐陷入了怅然的情绪。许久,皇后才打起精神,吩咐兰鸢道:“着人备膳吧。”
宫人们鱼贯而入,将各色食物摆满了膳桌。姜清窈扶着皇后刚落座,便听闻殿外传来脚步声,却是皇帝身边的内监总管前来传旨,只得再度起身跪拜在地。
内监一字一句宣读着,姜清窈听着旨意内容,大意是说为宽解皇后心绪,特恩准她此次入宫长住,每日与皇子公主一道进学念书,彼此作伴,不必另行请旨。
谢了恩,送走了宣旨内监,姑侄二人方坐下来简单用了些膳。待宫人撤下碗筷,奉上茶水,皇后漱了漱口,柳眉轻蹙,道:“陛下命你长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她目光微顿,道:“如今宫中确实稍显寂寥,皇子公主都不算多。再过些时日,太后便要回宫,她老人家最喜小辈绕膝的热闹,陛下一向孝顺,便顺势令你也留下了。”
皇后看着抿唇沉默的姜清窈,轻叹一声道:“窈窈,你前几年体弱多病,常与汤药为伴,课业也耽搁了不少。这个年岁的女孩儿家,该好好学些诗书丹青才是。”
“阿瑶整日嚷着没个伴,三番几次央求把你接进宫里,这下是遂了她的心愿了。”皇后笑了笑道。
姜清窈想起从前在宫中时,她最好的玩伴便是身为皇后独女的二公主谢瑶音。两人一处起居,形影不离,感情深厚。只是后来经历了那次风波后,她受了惊吓,生了场大病,便离宫回府休养了许久,直到去岁秋日才逐渐养好。在此期间,她只有年节之时才会循例入宫,在觥筹交错之间与谢瑶音匆匆一见,心中确实也有些想念。
此次她原本想着陪伴姑母一些时日,待姑母痊愈便离宫归家,如今却是不能够了。只是皇帝既发了话,她自然无法拒绝。纵然心中挂念着母亲,姜清窈也只能遵旨而行。她向着皇后道:“姑母,我会好好念书进学的。”
皇后欣慰一笑:“如此甚好。在这宫中有阿瑶作伴,姑母也会为你做主。窈窈,安心住下便是。”
说到此处,姜清窈的目光在内殿环视了一圈,问道:“姑母,阿瑶是不是去向长宁姐姐贺寿去了?”
皇后颔首道:“正是。”
姜清窈了然。
如今皇帝膝下共有四位公主,其中大公主谢长宁最年长,已经出嫁几年。姐妹俩一向感情深厚。因此即便谢长宁已不住在宫中许久,谢瑶音还是会冒着风雪年年前去贺寿。她若不是奉了旨意,须得今日入宫,自然也是会前去恭贺的。
殿内倏忽静了下来,久而久之,连窗外风雪飘落的声音都听得见。皇后侧首望着窗外有些出神,片刻后缓缓开口道:“这几日骤然转寒,明日将先前本宫做的一副护膝给陛下送过去。”
兰鸢俯身道:“是。”
姜清窈见皇后似被那明亮的烛火晃了眼,便起身吹熄了几盏。皇后抬手抚了抚鬓发,道:“太子这几日如何?本宫记得他前几日有些咳嗽。”
兰鸢笑道:“娘娘放心,东宫的人谨记着娘娘的吩咐,会时时提醒殿下注意身子,也按着太医开的方子日日熬了药羹嘱咐殿下服下。”
皇后欣慰道:“那便好。”
殿外的风雪声愈发急了起来,皇后有些倦怠,却依然强撑着没有安寝。直到宫人前来禀报说二公主已经平安回宫歇息了,皇后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勉力道:“偏殿一早便收拾出来了。兰鸢,将本宫安排好的宫女带过去,服侍着姑娘早些安寝。”
姜清窈扶着皇后躺下,又候了许久,直到床榻上的呼吸变得平稳绵长,方才起身离开。
她沿着回廊慢慢走着,贴身侍女微云为她提着灯笼,仔细照亮脚下的路。永安宫的这处偏殿名唤“枕月堂”,她自小入宫便住在此处,多年未曾改变。枕月堂正如其名,若是遇上晴朗的夜晚,便能望见皎皎月光透过窗纱洒落满地,人在其中,便如同枕着满地银辉入眠一般。
姜清窈仰头望着那匾额,认出是自己从前的笔迹。那时她尚年幼,姑母称赞她的书法进步很大,便将其挂在了偏殿门上。如今看来,孩提时期的字难免显得稚嫩,即便如此,多年来姑母也未曾摘下。
“姑娘,当心脚下。”身畔传来微云的声音,姜清窈回神,举步迈过了门褴,进了殿内。
寝殿早已被收拾得整洁干净,地龙烧得火热,床帐内薰了淡雅的香,被褥里也早早放好了汤婆子。
大半日的奔波,她确实也乏了,便很快洗漱了躺下。
一夜无梦。
第二日,姜清窈起得很早,简单收拾后便赶去了皇后寝殿。
“娘娘尚未起身,姑娘若是饿了,便让小厨房先将早膳准备齐全端上来。”兰鸢道。
姜清窈略微迟疑,摇头道:“无妨,我等姑母一道用膳。”
只是一味坐着着实有些单调,她想了想,问兰鸢道:“韶园的梅花都开了吗?”
兰鸢点头:“几日前便开了,特别是那淡黄和粉白色的梅花开得最盛,煞是好看。”
韶园是皇宫中最大的一处梅园。当年,皇帝知晓皇后最爱梅花,特意命人移植了诸多品种的梅,尽数种在了那里。
姜清窈心想姑母病中心情难免郁郁,又不便外出,不如为她折几枝最娇艳的梅花,待她醒来便可看见。
“姑娘,遣几个内监去折了花也就罢了。外头地冻天寒的,您何必走这一趟?”兰鸢劝道。
“不碍事,”姜清窈裹紧斗篷,“走吧。”
一行人离了永安宫,往韶园行去。
韶园中,梅花正凌寒开放,处处暗香浮动。姜清窈压低俏生生的梅枝,轻拂去表面糖霜似的雪,细细端详后,才小心地用随身带着的特制匕首折下一枝枝花,递给一旁的微云。
风帽下,姜清窈纤长的眼睫上缀了些细密的雪珠。她眨了眨眼,便感觉到一阵湿润的凉意在眼角蔓延开来。
她折下了几枝颜色形态都不尽相同的梅花后,满意道:“好了,就这些吧。待我回去将梅花好好地插瓶,再呈给姑母观赏。”
微云笑道:“姑娘插的花,皇后娘娘一定喜欢。”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姜清窈便与几人往韶园外走去。
此时,天空又落起了雪。雪花穿过树木与殿宇,飘飘荡荡,悠悠落地。
韶园位于皇宫角落,周围皆是密林花丛和假山池水,还有不少精巧的亭台轩榭错落有致地分布其中,是平日后妃赏玩的地方,只是这个时辰并无其他人,显得格外寂静。
再往前走,姜清窈依稀望见一排粗壮的松柏,在风雪中不减苍翠与挺拔。树影掩映之下,便是皇宫内苑一处水域,名唤烟波池。
寒风自湖面上吹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微云忙站在风口为姜清窈挡了挡,道:“姑娘,我们快些走吧。”
烟波池如其名,每当天气晴好时,便能让人一览烟波浩渺、水天一色的美景。只是姜清窈望着那湖面,思及往事,情不自禁地颤了颤,下意识抓紧了微云的衣袖。
“姑娘莫怕,奴婢在呢。”微云紧紧握住她的手,加快了步伐,想带着她尽快远离这片水面。
姜清窈努力让自己分神去看两旁的景致,忽然听见微云一声惊呼:“姑娘快看!”
她一怔,下意识停住步伐,低头看向脚下。
原本纯白的雪地里赫然出现了一道洇开的嫣红色。这颜色本就醒目,在雪的映衬下愈发显得骇人。
姜清窈心弦一颤,又往前走了几步,发觉还有不少星星点点的血迹,只是被不断落下的雪遮掩,已经变得极淡,轻易便会被人忽视。
仿佛是被这血色惊扰到一般,万籁俱寂之中,不远处传来了清晰可闻的喧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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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