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我却睡不着。
就算没有照进来的月光,我也知道,屋内另一端矮塌上的女子虽然安静若无人,却并没有睡着,时刻等待着在我有动作的时候立即起身。
不仅是她,就是这屋子周围,也有四名武艺高强的女子。
让我这几个月来,喘不过气。
“吱呀”一声,门开了。
榻上的女子起身,出去了,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却越发汗毛倒竖,能做到这些的,只有那个人了。
我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快速进入睡梦中,暂时忘却现实中令我痛苦的根源。
只不过,在那人将手搭上我腰间的时候,我却仍是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起来。
他手下一顿,显是感受到了:“怎么还没睡?”
“听侍女说,你白日里就没怎么睡,这样下去身子可吃不消。”
我没作声,将他的手撞下去,自己往床里面挪过去些。
他也没恼,又往我这面靠过来。
这次却没再动手动脚。
我没再反抗,怕他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来,只是依旧睡不着,索性睁眼到天明。
天快亮的时候,他起身穿衣,动作很轻。
我感到他的嘴唇贴上我的侧脸,一触即离,又贴近我的耳道:“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然后便出去了。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我终于抵挡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天擦黑的时候,我醒了,拥着被子坐起来,有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
事实也确实如此。
早有一队侍女进来为我擦手净面,满屋子的人,除去盆中撩起的水声,没有任何声音,她们低眉顺眼,安静得像是守墓人。
盥漱完毕,她们收拾了东西出去。
另有一队侍女抬了食案来,依旧是静悄悄的。
食案上的菜色有十几样,每样量都不多,跟前几日的无一重合。
只不过我依旧没什么胃口。
我抬头看一眼面前的侍女,与方才那队固定的人不同。
这一队比起前几日,全都换了新的人来。
想来是我这段日子吃不下去东西的缘故。
看着这些与我年纪相仿的侍女,我终是拿起筷子,随便拣三样各夹了一筷子。
屋内没声音,我却无端感觉面前的人不那么紧绷着了。
收拾食案的动作似乎也轻快了不少。
只是还没等半刻钟,我的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方才吃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我撑着旁边的扶手,脑子里一片混沌,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起身。
身后有人为我递上巾帕,是才在热水里浸泡过的,待我洁面后,又轻声建议:“夫人,要不要去花园走走?”
我缓缓抚着胸口,待气顺一些了,瞧向说这话的人。
是个略微眼熟些的侍女,低眉敛目,看着很面善。
也好,吹吹风或许能好受些。
我住的院子旁边就是这宅子的后花园。
我环顾四周,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只有周围侍女们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灯笼闪着火光。
园子很大,但如今已是深秋,今日又是个阴天,在园中走了一圈,除去秋海棠刺眼的红之外,只有松树还有些颜色,不免萧索。
一阵风吹来,落叶席卷地面,我忍不住瑟缩了下脖子。
那小侍女为我紧一紧披风,又小心翼翼劝道:“不早了,夫人,咱们回去吧。”
我没动。
这样的天气,我房中早就燃着炭火了。
若是穿着单衣在这秋风里站一夜,不知道能不能利索地死掉?
但看一看远处抱着剑的几名女子,只得暂时打消了这个想法。
没走两步,似乎听见有人在轻声细语。
声音是从一道小门外传来的,我站定了,听一墙之隔的两个小侍女咬耳朵。
“听说殿下要成婚了,就在几日后归来时。”
“那夫人怎么办?”
“诶,夫人真是可怜,大着肚子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
声音由不得我拒绝,悉数落进耳朵里。
我茫然盯着面前的一堵灰白色的墙,迟钝地梳理着听到的信息。
他,又要成婚了吗?
这次,应当能顺利完婚吧。
提议我出来的那小侍女扑通一声跪下来:“夫人饶命,奴婢不是故意让您听到这些的,夫人饶命!”
与此同时,墙外的声音戛然而止,
“无妨,不怪你,也不怪她们。”
小侍女依旧跪着没有起来。
我艰难地蹲下身来:“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清素。”
“清素,你去告诉她们两个,往后记得谨言慎行。”
若再有下次,我也无能为力。
身后的侍女扶我站起来。
我没再停留,顺着原路慢慢走回我的卧房里去,站在铜镜前,看镜子里那张瘦削而又疲惫的脸。
“夫人是要梳妆吗?”一名侍女低着头问道。
我将那人派人送来的首饰盒随意拿出来一个,用手拨了拨里面的东西,盒子里面最长的是一串珍珠项链。
上面的珠子光滑莹润,看着就用价不菲。
我问她:“你说,这条项链上有多少颗珍珠?”
“夫人,是九十九颗。”
“拿把剪刀。”
侍女跪在地上磕头:“夫人息怒,您要打要骂,奴婢任凭处置,只是千万不要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是我错了,这屋子里如今应是没有任何能致人伤亡的东西了。
我叹一口气,拿着项链转身出去了。
再一次站在花园里,我朝守园的侍卫走去:“借你的剑一用。”
那侍卫眼神惊恐,连着退后好几步:“恕属下不能从命。”
我将项链扔给他:“割开。”
“夫人,是想要拆下来的珍珠吗?不如属下帮您盛在匣子里?”
“就在这里割开。”
侍卫不明所以,但依旧照做。
一颗颗珍珠闪着柔和的光芒,尽数跳动着散落一地,滚落满园。
我从一个侍女手里接过一只灯笼,开始艰难地蹲下,拾起一颗一颗散落的珍珠,笼在怀里,然后慢慢起身,锁定下一个目标,再重复这一套动作。
如此往复。
清素塞给我一个汤婆子,让我暖手。
可是,这才哪到哪,我的手才微微有些发僵而已。
清素将汤婆子塞给旁的侍女,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夫人,奴婢帮您吧。”
“不,你们都回去。”
很快,园子里就只剩下了那几名女侍卫。
园中栽了不少的树,地上满是傍晚刮风时散落的一层层落叶,厚得像地毯。
因为还没来得及打扫,珍珠随风滚动,大都藏在落叶底下。
我弓着身子,一手撑着灯笼,一手拨开一层层的落叶,细细寻找。
园子里除了枯枝败叶清脆的碎裂声,再无其余声响。
隋玉来的时候,月亮已在西沉了。
我正拎着灯笼,找第二十九颗。
他站在圆洞门前,立住良久。
我知道他来了,也知道他在看我,但我确实没什么好同他讲的。
他走到我身前,好声好气道:“阿荷,回去吧。”
我没有抬头,径直绕过他,去另一边寻找。
他又跟了过来。
像只主人身边的狗,蹲在我身前,堵住我的去路。
我索性不动了,蹲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用麻木的手指去拨开树根处的枯枝杂草。
他姿态越发低了:“阿荷,我们别找了好不好?你这样,身子遭不住的。”
似乎是在同我商量。
我的手一顿,抬头看隋玉。
他似乎是从哪里临时赶过来的,身上还穿着软甲。
我看看他身后挂满繁星的天空,主动攀上他的肩膀,靠近他耳边:“隋玉,你说,天亮之前,我能不能找齐这九十九颗珍珠?”
他似乎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不知是会错了什么意:“阿荷,别离开我。”
带着显而易见的祈求。
他用手掌拢住我几近麻木的手,力气大到我感觉自己的牙关在打颤。
让我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的手,更冷一些。
我拼尽全力,挣脱他的怀抱,伸手捡起银杏树根下的第二十九颗珍珠,连同怀里的二十八颗,一同丢进他怀里。
而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告诉他:“我累了,现在要回去睡觉。”
仿佛只要这样与他说话,我就是赢家了。
半晚上的劳累起了效果,我的的确确是困了,不费什么功夫就进入了睡梦中,一觉睡到正午时分。
醒来的时候,手指已经不痛了。
而且,似乎有人给我上过了药。
虽然已经吸收得差不多了,但还有股淡淡的药香。
隋玉坐在床边,正将一个小药瓶样的东西放回侍女手中的托盘上。
他见我醒了,捧一个匣子到我眼前,献宝一般,匣子里是满满的珍珠:“阿荷,剩下的七十九颗,天亮之前,我全都找到了。”
我拨开他的手:“我饿了,要吃东西。”
没得到任何回应,他并没有生气,反而大喜过望,吩咐外边的人:“传膳吧。”
依旧是琳琅满目摆了满桌。
但我今日竟能吃下去许多,并且没有吐,不知是不是昨夜活动太多的缘故。
隋玉全程都没有动筷,我也懒得管他,放下筷子吩咐侍女:“撤下去吧。”
隋玉却多事,叫了郎中来。
郎中就在这宅子里的一间小院住着,雷打不动三日为我诊一次脉,每次来的时候都颤颤巍巍的,而后开一些苦得要死的汤药,虽然我从来也没喝过。
今日也是如此。
他还说:“夫人如今七个多月了,平日里可以适当的走动走动,于日后生产大有裨益。”
隋玉听了,似是很高兴。
我预备再睡个回笼觉,他却硬要听听孩子的胎动.
我十分不耐:“你烦不烦?”
我想也没想,一巴掌便扇上了他的脸。
“啪!”
听到清脆的声响时,我就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
屋子里的侍女不知什么时候都悄悄退了出去。
隋玉良久没说话,久到我以为他会拂袖而去,毕竟我打他的时候,屋子里还有四五名侍女。
“打回来,快打回来!”
“她竟然敢这样对你,快打啊!就像她打你那样。”
“动手啊,最好能将这个孩子打掉!”
我听到脑海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肆无忌弹地尖声怂恿,吵到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了。
半响,隋玉突然冒出来一句:“你对不相干的侍女都能那么好,为何对我......”
与此同时,脑海里的各路声音悉数消失。
意识终于回归现实,我还在这间华丽的屋子里。
走不出。
也逃不掉。
隋玉的话我没应声,因为我的手也很疼,没工夫管他。
他没多纠结这个事,转身又拿来一个新的盒子,盒子里是一支新打的珠钗。
上面的明珠有那么大一颗,亮得晃人眼睛。
他说:“阿荷,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我冷笑一声,抬手就掀翻了盒子:“好好过日子?隋玉,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曾经做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