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他们在山中洞穴里住了十几日,等到女人脚上的伤口彻底好全了,才再次踏上西行之路。
说是西行,章絮记得兄长曾经和自己说过的,虢县往西走,不出多远便再无茂密的森林,树只往山头上长,或者稀稀拉拉在地上栽着几棵。旅人很难寻到水,不管不顾往前多走几天就要缺食。
这些东西其实不用赵野吓唬她。她早就知道了。她是知道这一路上有多难,才选择走的这条路。书中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她既然要去那么远、那么艰苦的地方,那吃这点苦也算平常。
女人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准备的。可没想到跟着赵野继续往前走了十几日,前路非但不难,还愈发轻松了,沿途的山越来越高,林中的果子、鸟兽越来越密,她还见到了只在夜里出行的,那种两只眼睛和四只手脚黑漆漆的东西,见它们坐在地上吃竹子,还被赵野抱过来逗她开心。
“我们真的走对了么?”章絮心生怀疑,觉得兄长没道理骗自己,又对赵野的引领深信不疑。
“没错,就是这样走的。”男人信誓旦旦,一把将幼崽放进她怀里,借此引开她的注意力。
果不其然,赵野的伎俩很成功。那小崽儿实在可爱。她只低头看了两三眼就忍不住喜欢上了,紧跟着不断爱抚不肯撒手,对行程的质疑也在顷刻间消散了去。
必须要承认,这一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对章絮来说都新,无论赵野说真话还是说谎话,她都找不到能提供佐证的第二人选。
“它是什么东西,你从小就见过么?这么软乎,比我三姐的孩子抱起来还要柔软。你这样抱过来,它的父亲母亲不会来找你麻烦么?”章絮靠坐在树干底下,尽心尽责地给它喂赵野白天去砍的好几捆竹子,好奇地问。
“它叫貊。”赵野坐在火堆的另一端生火做饭,随手把干柴丢进火堆里,解释道,“只有这片才有。我小时候路过和他们打过架,虽然那时候弱,没和它们分个胜负,但多少交了个朋友。前日找他们时,正遇上外出抢占山头,便让我帮看两天孩子。”
“我看你很喜欢?”男人开口反问,随口说的,没特别的理由。
章絮依依不舍地端详着怀里“喵喵”叫的幼兽,完全没反应过来它就是书里写的“食铁兽”、“白豹”、“貔”,只温柔地呵护着它,回答,“我只是生不出来,又不是讨厌孩子。我孩子缘很好的,我三姐、五妹的孩子都喜欢和我一块儿玩。”
男人听了,下意识便要纠正,“只是还没生过。”
她听了,笑笑,抱着幼年的貊反问,“你喜欢孩子么?我看你刚才都拎着它的后颈来,好粗鲁,生怕你把它提坏了。”
这种问题的回答,通常与问答人年幼时期的经历相关。章絮小时候家里很富裕,孩子众多,大家放一块儿玩得都很高兴,所以她对家庭和孩子的向往是极其强烈的。反观赵野,他小时候又瘦又小又黑,是个连衣服都不穿漫山遍野跑的野人,没人说话,没人照料,所以他瞥了眼章絮,果断摇头。
“不喜欢。”他说完,低头盯着火,等锅里的粟米粥滚了,便切一把野菜、花菇和肉丁丢进去,最后再往里撒一小撮盐。
“我生的你也不喜欢么?”女人没想到他的回答是这样冷漠的,把她对孩子的憧憬浇透、浇灭。不论两个人感情如何,不论未来如何,章絮真觉得自己是有职责给他生儿育女的,这是她嫁人的义务。
男人觉得这问题似曾相识,好像才讨论过不久。他记得自己已经给过她很明确的答案了,可她仍旧贼心不死。
“又不是我答应了……”这话怎么说怎么奇怪。他一时间想不通,干脆抛开手中的碎屑,去想曾经见到过的故事,答,“这事儿又不受人控制。哪里是我点头答应了,你就能怀上的,也不是我死咬着不应付,你就这辈子没机会。”他说完,笑了两声安抚她,“顺其自然吧,你们不是常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她却觉得这一通话说了等于没说,干脆从地上捡了块石子朝他扔过去。那石子也听话,没碰到他,从他身边擦过。章絮腆着脸要求道,“你今日必须得给我个答案。我生和别人生是不一样的。”
赵野是真听不懂她吃的哪门子的飞醋又吃到了谁头上,扭头看了看她丢来的石块,笑着妥协,“好,你生的我保证不用手提着它的后脖颈,这样行不行。”说完还信誓旦旦地把三根手指举起来,对着天,立誓言:
“全天下这么多的小崽子,我只抱你生的。”
这还差不多。女人满意地撇撇嘴。
说远了,咱们撤回正题。尽管给赵野多次打岔,但她还是觉得两人行进的方向有偏差,古怪,所以她那日不依不饶地追问赵野,要他给个准确的答复,“我们到底什么时候下山啊?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还没看到官道的影子。是官道不往森林里来么?还是相距很远才有一条官道。”
她的问题太多,赵野一条条给她解释,“我们一直在下山,只是这片山太高,要绕很多的路才能走到山脚下。官道自然不往深山老林里来,它们不会像我们这样翻山越岭只为了走一条笔直的道路,很蜿蜒的,所以不是你忽然想了就能撞上。”男人见锅里的水再次滚了,便拿起她中意的那只小陶碗,给她打了一碗递过来,继续道,“过了前面的山头就有一个小村子,到了村子就能看到官道了。”
这话正着听反着听都有道理,章絮还同往常一样相信他,又解释自己怀疑的缘由,“我这不是担心你走错路了。你说这山林里,树又高,遮天蔽日的,也没有成型的小路。我怕你不知道往哪里走。”
赵野仍用那副胜券在握的表情回答她,“别想那么多,我知道我们在往哪里走。”
——
男人还真没骗她,过了那个山头就看见了个被群山环绕的小村庄。村子不大,从山腰上往下看,平地之中只聚集了几十户人家。他们看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了下山的路,能够沿着官道继续往前了。
此时章絮的脚已经好全了,能沿着山脊一路小跑下山。
他这一路上还没见过章絮这么开心的模样,好像回到人类的那个世界里,她这些天来受到的所有委屈都能得到释放。所以他要问,“有那么高兴么?只是去问问看能不能洗个热水澡。”
“当然!你糙惯可不懂我们姑娘。我是绝对做不到站在河边把身上衣服都扒干净直接跳进冰冷的河水里的。绝对不行!”章絮还没到村子里呢,先美上了,掰着手指头给他细数山下有什么好吃的,能做多少快活事儿。
也必须承认,山下是赵野不懂的地方。尽管他答应了章絮要走管道,可对迎面而来的人,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拘谨起来。
“别再浪费时间说这些,我们快下去吧!我头发已经够脏了。”她拽着还没反应过来的赵野就往山下奔,一路走到了冒着柴火香的农家院前。
接待他们的是一对朴实的中年夫妻,听说他们要去河西,尤感佩服,说什么也要留他们下来吃餐饭。赵野直言拒绝,章絮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已经有太久没吃到寻常的饭菜,心里想念得紧,甚至见他多番拒绝,还出言央求。恳求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家店,定是不能错过的,保证不花他赵野一钱。对方就是要她留下来干活,她也二话不说点头答应。
没见过她哀求人的模样,眼神里装满期待。只这一刻,他会觉得自己与章絮不是一类人,他所极力逃脱的,是她心向往之的。但赵野宠她。赵野很少会叫她不高兴,听了三句,就答,你还是去洗浴吧,我给人把屋后面的柴火劈了。
说完,赵野便问主人要劈柴的斧头了,矜矜业业、勤勤恳恳。
他们的生活好像一直这般简单,没什么特别的矛盾,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通常是一个有了主意,另一个就会无条件跟上。
可事情哪儿有这么简单,他赵野又不是真的只做不想的愣头青。
伙房内,白气氤氲,章絮开口问主人家要了几桶能净身的热水。
“也不知道两桶够不够,如果你还要的话,就喊一声,我听见了便给你送来。”那妇人款待周到,厨房那边饭菜还没开始烧上呢,就为她备好了盥洗用的热水。
“够了够了。我就随便洗洗,不麻烦姐姐。”章絮好容易重返世俗,对一切都亲切得紧。莫说女子的闺房、茅屋、院子、水井,就是那棵榆树下挂着的一张空秋千,也能要她羡慕不已。
“哪里的话,我们这儿地处偏僻,很少有外人来,特别是,你们此行要去河西,还剩两千五百多里。若不在我们这里稍加整顿,到下一个能休憩的地方,就得是两三百里外的虢县了,这一路上怎么都要个把月……”
章絮正把浴粉撒入水中,一转头,忽然听见“虢县”二字,忍不住惊讶地回头看那妇人,“什么?姐姐,你说错了吧,我们的下一站怎么能是虢县。”
“不会错。”妇人可比她懂得多,“我家相公每次往西北去采买的时候,不是去虢县就是去陈仓,一次来回一个半月。我想你是第一回走这条道,所以不清楚。如若不信,你晚些时候可以再问问我相公,他指定把原原本本的路子都指给你们,肯定错不了。”
章絮满肚子的好心情都哽在喉咙里。这会儿是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
不是。他们将近二十天前才从虢县出来,往西北方向走的,走了这么久,结果现在告诉她,还要走二十多天才到虢县。
“赵野……”她不笨,一下子反应过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忍住了肚子里的怒火,气得笑了好几声,解释道,“姐姐,我们就是从虢县出来的。”
“啊?”那妇人听见这话,放下手中的活儿,转头看她,一时间傻了眼,接话,“妹妹,从虢县出来往西北走可不经过我们这儿。你们那儿归属司隶校尉部,可我们已经在益州的土壤上了。”
“益州……”她听到自己这会儿已经在益州的土地上,更是觉得这事儿荒唐,气得捏进了塞进温水里的方帕,回答,“我们怎么会在益州?赵野……我夫君他居然敢这样欺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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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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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