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悟 第77章 重逢（二）

子留料定江夜筝身上有伤走不远，上不了二楼，因此快步走到吊脚楼一层门口。

一楼未遭破坏，由于地势较低所以仍旧一片昏暗，子留皱眉看了看，用骨笛指挥蛇群游入房间。

群蛇悄无声息地滑进一楼，房间里却并无任何响动。子留心下起疑，谨慎地走进去。

屋内隐约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但子留四周查看一遍，竟寻不到江夜筝的身影。他转头看了一眼楼梯口，难道她在楼上？

正在这时，子留注意到有几条小青蛇正试探着盘在一楼立柱上，似是想要向上爬。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绷紧身躯，抬头向房梁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巨大的虎衣明王的绣像，其形象怒目圆睁，似乎随时都要从画卷中走出。

子留鼻翼微动，打量了这绣像片刻，猛然间飞上房梁，手中骨笛挥出：“装模做样！”

就在他的骨笛即将碰到画像前一刻，那巨大的画像竟然真的无风自动，飘向子留。

随着明王的面孔逼近，有什么隐藏在画像之后。

子留早已看清是怎么回事，故随手便挥开飘然而至的画像，直击躲在后面的江夜筝。

昏暗中，江夜筝苍白的脸出现在画像后面，看来从一开始她便躲在房梁上，蛰伏于画像后。子留一面攻向她，一面心中起疑——中了他豢养的青蛇毒，怎么还能支撑如此之久？

江夜筝虽面色不佳，但她手中多了一根竹竿，在于子留的对招中不至于太落于下风。

二人在屋内走了十几招，子留立刻意识到江夜筝纵是换了武器，仍旧剑术不佳。他一面加快攻势，心中思忖：“这丫头的爹娘所擅武器皆非长剑，想来她用的还是多年前在江南所学的剑术，想来也不过是半瓶子醋。再加上她中了蛇毒，我若拖得太久叫她等来了援兵反倒不妙，所以速战速决方为上策。”

思及此处，子留越发加快了攻势，要尽早解决江夜筝。

二人又对了十几招，眼见江夜筝左支右绌难以抵挡，子留以内力灌于骨笛，一击竟将江夜筝手中得竹竿一劈两半。接着不等对方反应，子留一掌拍向江夜筝的面门，欲将其一击毙命。

江夜筝面露慌乱：“不要！”

“由不得你！”子留喝道。

伴随着他的话音，掌风即刻到了江夜筝面前。

就在这一瞬，江夜筝忽地出掌，一掌结结实实地怼在了子留掌心。

子留本料江夜筝绝不敢再与自己正面对抗，只放着她再次逃跑，却没想到她居然近乎自寻死路一般硬是跟自己对掌。

感受到江夜筝掌中内力空虚，子留气沉丹田，全身内力涌动，要震碎她全身筋脉。

接下如此一掌，江夜筝的手又湿又冷，触碰起来如一块沉甸甸的湿抹布，连皮肉都仿佛失去了弹性。

情势大好，子留直接一掌欲要将江夜筝推出去。

只是，江夜筝并未如他预料的那般被击飞出去，而是软绵绵地转了个身，往后踉跄了一步。她的样子不像是中了当世高手的致命一击，倒像是与玩伴玩闹时被推搡了一下。

子留一惊，想要再一掌击毙对方。可还未等他动手，一股难以忍耐的剧痛从四肢百脉中扩散开，疼得他近乎晕厥。摇晃了两下，子留终究没能忍住，捂着心口吐出一大口血。

这一口血吐得眼冒金星，喘着粗气抬头，看到江夜筝苍白的脸在阴暗的房间里显得晦暗不明。

子留突然瞪大眼睛，他想明白了一件事，虽然江夜筝脸色发白，可是她的唇色十分正常，这绝不是中了青蛇毒的表现。

可他方才分明亲眼见到江夜筝被蛇咬中！...那不成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她就把蛇毒解了？

子留正自惊疑不定，却看到江夜筝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只见她双手合十，手心紧贴，双掌以手心为轴旋转，正一圈反一圈，而后回归双掌合十的姿态。

虽不知她这一手是什么功夫，但子留已经本能得察觉出不妥，他指挥着蛇群涌到前面，自己则想要退至门口。

怪事发生了，早已被子留训练得百依百顺的蛇群这次居然畏缩着不敢上前，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危险，导致蛇群与江夜筝只见空出一大片地方。

江夜筝半跪于地，忽地一掌拍向地面，左手五指深入土中，紧接着便见蛇群中被她如此一震，瞬间死了十之七八

子留心中暗道不妙，他一向嫉恨江照这个情敌，因此对他的平沙掌也颇有研究，江夜筝方才使出来的这招，绝对不是平沙掌。

事态有变，子留不再恋战，反身便逃。

江夜筝并不急着追赶，她随手捡起掉落于地的两片竹竿，将其中一根的一端置于掌心，深吸一口气，用内力将竹竿推出去。

被削成两半的竹竿重量轻了不少，被这一掌推出去直飞向子留背心。

若是平时，子留躲开这一击并不难，奈何方才莫名受了重伤，用尽全身力气才躲开第一根竹竿。

江夜筝追了出来，擦了擦额头冷汗，绷紧双臂肌肉，将最后半根竹竿自手心推了出去。

子留这一次是无论无何也躲不过了，被竹竿硬是刺穿了左肩。而且江夜筝这一击十分有力，子留差点被飞来的竹竿带着摔倒在地，饶是他尽力控制，仍不免屈一膝跪倒在地。

知道江夜筝马上要追过来，子留恨恨地回头，掏出骨笛再度吹响。

伴随着诡异的曲调，子留豢养的那条巨蟒瞬时间从竹林深处游出来，江夜筝不得不停下脚步。

子留手放在箭头的竹竿上，试探性地想要拔下来，一面气喘吁吁地喊道：“囊子，杀了她！”

巨蟒立刻游到子留和江夜筝之间的空地上，将敌人与它的主人隔绝开，一面向江夜筝嘶嘶地吐着信子。

蛇身上古怪的腥气扑面而来，江夜筝咬紧嘴唇，又是恨又是忌惮，小蛇她还能勉强忍耐，面对这种巨型长虫时，她还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子留尝试着拔了两下竹竿，顿时痛得汗如雨下，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将其中药粉全部洒在胸口上，登时痛的他喉咙里咯咯作响。

药粉让子留的伤口短暂麻痹，他趁着这个间隙，快速将竹竿从肩胛中拔出，带出的血花四处飞溅。

子留勉强站起来，回头对着巨蟒和江夜筝的方向大喝：“囊子，咬死她，咬死她！”

一面说着，子留一面转身逃入对面吊脚楼后的竹林。只要囊子给他拖延足够的时间，他就能脱身。

看着子留的背影，气血和眼泪同时涌了上来，江夜筝死死咬紧牙关，她绝不能，绝不能再放过这个恶魔！

快速抹掉眼角的泪水，江夜筝双手再度起势，今天要么就是子留死，要么就是她跟子留同归于尽。

巨蟒的头颅微微颤抖，像是在寻找能一击毙命的攻击角度。

对面的江夜筝气沉丹田，凝聚全身的内力。

巨蟒忽地发起攻击，蛇身如闪电般轻盈地飞向江夜筝。而几乎就是在同时，江夜筝的手掌也径直拍向巨蟒的七寸。

子留正往竹林深处逃去，隐约听到吊脚楼那里传来一声巨响，他有些狐疑地停下脚步，转头细细聆听，也不知道囊子有没有弄死那丫头，最好是一口把她吞了。

子留心中暗暗发誓，今日你们杀不了我，让我走脱了，下一次我定要将你们所有人折磨致死，方解心头之恨。

想到这里，他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准备去找自己早已修建好的暗道逃跑。一转身，一张美丽的面容出现在他眼前，那是在他无数痛苦、混乱的梦中反复出现，怎么也忘不掉的一张脸。

独孤月就像他们初见时那般，雪肤黑发，红唇紧紧地抿着，一双深邃的眼睛神秘而威严。

而他，漂泊半生，已不知多久没有这样近地看到独孤月了。

子留不由得呆了一下。

独孤月同样也盯着子留的眼睛，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睛里多了一丝悲哀。下一瞬，一柄苗刀直接捅穿了子留的腹部。

其实一开始感觉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股冰凉的寒意洞穿了自己的腹部，然后剧痛才紧随而至。

子留这时仿佛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握住骨笛想要反击，却被独孤月老道的一击弄得根本使不出力气。

鲜血从子留的唇边流出，像一串红线滴落在苗刀上，子留喘着粗气低声道：“你怎么能...怎么能...”

独孤月看着子留：“你怎么敢伤害我的女儿？”

子留扯着嗓子尖叫：“这么多年，你看见我只有这句话？”

独孤月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被架在苗刀上的男人。

“独孤夫人！”周延之焦急地道，“这人稍后再处置，咱们还是先去寻夜筝吧。”

原来方才周延之和独孤月一前一后进入了秘境，又同时在秘境入口的迷阵处迷了路。二人在迷阵处偶然碰上，纵然心中对彼此有诸多芥蒂，却也心知不是内讧的时候。好在二人都是极聪明之人，很快便合力解开了迷阵闯了出来。

说来也巧，迷阵有好几个不同的出口，他们二人走的这条路恰好通往吊脚楼后的竹林。

方才子留看到独孤月便眼里只有她了，哪里还注意后面跟了个心急如焚的周延之。

听到周延之的话，独孤月虽未动作，却知道他说的有理。正想点了子留的穴逼问他江夜筝所在，便见对面一个浑身浴血的少女奔了过来。

独孤月登时睁大了眼睛，急切地唤到：“夜筝！”

江夜筝拼命赶了过来，也不及答母亲的话，而是一眼看到了周延之手中的剑，大喊道：“剑给我！”

周延之虽一时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见江夜筝虽满身血污，却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顿时内心一块大石落地。听她这样说，便本能地递出手里的剑，将剑柄朝向对方。

江夜筝拔出长剑，一个转身手起剑落，她这一剑，直接刺穿了子留的心脏。

本就已经去了半条命的子留再被江夜筝补了这一剑，便彻底失去了力气，连血都吐不出来。

江夜筝咬牙切齿道：“凭你如何百般折磨我，到头来，还是要死在我手下！”

说完，她与母亲对视一眼，母女二人同时拔出手中武器，子留即刻便如一片烂布头般坠落在草地上。

他似乎还没放弃，费力地在地上爬着，身子却动弹不得，只有大片血从他腹部、胸口流出。

尝试了片刻后，子留似乎终于接受了自己即将毁灭的命运，索性翻过身仰躺在地上，浑浊的双眼盯着独孤月和江夜筝。

“独孤月，你好毒，好狠的心，这世上还有你下不了手的人吗？”子留低声道。

江夜筝有些难以置信，这魔头竟也不是全无心肝，都死到临头了，竟还对母亲如此念念不忘。不知怎地，她上前一步喝道：“你、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说这话？”

子留嘻嘻笑了：“你看你气急败坏的样子，多蠢啊，只可惜你这世上只有你母亲明白，若辜负了我我定能让她后悔一辈子！”

独孤月安抚似的按了按江夜筝的后背，冷冷地补充道：“我从很久以前就后悔了，我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在刚认识你的时候就把你杀了，后面自然没有这些事了。”

子留猛地仰起头，瞪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仇恨地注视着独孤月：“都怪你，都怪你，毁了我的一生！”

独孤月的声音第一次有些颤抖：“你也毁了我女儿的前半生！你这个没用的阴损货色，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来寻我却只会欺负小女孩！”

子留放声大笑，即便是如此落魄又癫狂的时刻，似乎仍无损于他那邪气的俊美容貌：“随你怎么说，可我不会真的死去，我会永远永远活在你心中的某一处。”

说到这里，他方如同想起什么，斜睨了浑身发抖的江夜筝一眼，才慢条斯理的道：“还有你，你的梦里永远都会有我。”

“不会的，不会的！”江夜筝一时失态，带着哭腔上前着，再度用剑刺穿了子留的身体。

这一次子留似乎真的再没了力气，他再度跌落到地面上，仍费劲力量望向独孤月，那一眼中带着怎么强烈的、复杂的情愫竟没人能说清。

“我要去找我娘了，最后的最后，只有她不会背叛我。”子留哼笑道，“我会在九泉之下，等着你们。”

说完，这个作恶多端的怪胎头一歪，就这样断了气。

哐啷一声，江夜筝手中的剑落到地上，她死盯着眼前男人的尸体，哪怕他满身伤痕满面血污，却依旧美得像一个人偶。

他断气了，江夜筝也觉得自己全身得力量都被抽走了。

周延之静静走上来，从地上拾起自己的剑，刚想对江夜筝说些什么，却发现她竟已是满面泪水，登时再说不出一句话。

江夜筝脑海中乱成了一团浆糊，到头来，她也只是这个男人玩弄人心得工具，被他改变了命运，被迫与父母分离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被他欺骗被他耍弄，知道他死在自己剑下前一刻，他眼里也只有母亲。

那她江夜筝这短暂的前半生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么？

江夜筝摇摇摆摆地走过去，她想狠狠地扇这个男人耳光，她想要用尽力气折磨他，想要把自己这些年的痛苦加倍奉还给他，想让他睁开眼好好看清楚自己是谁。

周延之轻声道：“夜筝，他已经死了。”

独孤月上前拦住江夜筝，用力把她搂在怀里：“夜筝，夜筝你吓死我了，你受伤了吗？痛不痛？”

母亲温柔馨香的怀抱终于唤醒了江夜筝，她勉强从那扭曲的、汹涌澎湃的感情中慢慢醒转过来。

她松了力气，整个人埋在怀抱里，用微弱的声音道：“娘，别担心，我身上的血是蛇血，不要紧的。”

独孤月搂着女儿就如同搂着稀世珍宝，她喃喃道：“是我不好，都怪我，让你一次又一次地受苦楚。”

江夜筝蹭了蹭母亲的肩头，脸上露出细微的笑容：“娘，不要这样说，也不要怪自己，在我心里，你最好了。”

泪水沿着独孤月雪白的脸颊落下，她像是放下心来，用颤抖的声音道：“不怕，不想了，一切都结束了，以后绝不会有这样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