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症患者的自我修养 第1章 第 1 章

六月底，周一。

天黑得越来越晚，下午七点还是湛蓝的。按照往日，文扇应该还在教室里守晚自习。

这学期她刚接了初一的新生，第一次当班主任压力不小，做了多少功课熬了多少夜只有文扇自己知道，连签字笔都用光了两盒，堪比备战高考。

可如今她人却在机场的洗手间——成都天府机场的洗手间。

离文扇就职的学校一千九百公里。

“呕——”

文扇扶着马桶干呕，却吐不出什么。没吃晚饭，胃袋空空皱成一团，细密的汗顺着鬓角隐入脖颈。

头疼是脑肿瘤的正常反应，文扇很清楚，大概是刚下飞机还没适应。

两周前她去体检，本来只以为是偏头痛，没想到一查就查出个大的。

教导主任看见她的辞职信时还挺错愕，但细读内容后便一点劝阻的话也说不出了。

文扇一脸平静，甚至还笑着安慰两句，乍一看以为对方才是那个无药可救的人。

漱了口，文扇拖着行李箱走出洗手间。

接到检查报告时她就想好了，死前一定要再来一次成都，母亲姜女士的老家。

记忆里，她只随姜女士来过两回，一次外婆去世、一次安顿姜女士的骨灰，之后就再没踏足过。

晨间的早茶、宽窄的巷子也随时间淡出脑海。

正在拦车，手机里弹出消息，是林语茵。

除了同事，身边朋友中就只有闺蜜林语茵知道她生病的消息，对方本来还在土耳其度蜜月，接到消息立马打了飞的回国陪她。

文扇上了出租，还没来得及回消息，林语茵一个电话催过来。

“扇子，到哪儿了？”一贯的熟稔态语气，文扇听着莫名笑了下。

玩得好的朋友都叫她扇子，上班后很难听到了。

“刚上车，大概一小时？”她回道。

窗外亮起路灯，很有节奏地向后流动。成都挺潮的，空气中带着水汽，仿佛毛孔都被浸满了水。

“你真的要去酒吧？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林语茵还在劝她。

“唔，真的，‘酒吧一条街’可是必去景点。”

“那你只能喝果汁，听到没？我监督你。”

文扇满口答应：“放心，一滴酒都不会碰的。”

“你最好是。”林语茵顿了两秒，再道，“对了，许岸定的卡座，他发小去占座了，估计你去先看见的是他。”

许岸是她俩的大学同学，对方定居成都，能约上人不奇怪，这发小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他发小你认识？”文扇问。

“叫薛系。哦对了，忘了你那次聚会没去，就是我说的那位桃花泛滥的花心帅哥。”

“薛继？哪个ji？”

“系鞋带的系。”

这么说文扇就想起来了。

“鞋带哥？”

“对！”林语茵被逗乐，扑哧笑起来。

大四许岸生日聚会，薛系也在。据林语茵描述，当天对方至少被要了不下十个微信。

那段时间林语茵半句不离薛系，不是夸脸帅就是夸手养眼，最后文扇听到这名字就翻白眼：“没出息，目光能不能放长远？一个鞋带哥就把你迷成这样？”

这句话一出，从此薛系就单方面拥有了绰号，林语茵也因为这个名字对薛系成功祛魅。

思绪回归，文扇好奇道：“鞋带哥来干嘛？”

“薛系做旅拍的，想约着能帮你问问。”

“那提前谢谢啦。”

文扇领了情，却没放在心上。

挂了电话，文扇靠着椅子补眠，一直到酒吧门口。

下了车才知道许岸定的清吧，跟她想象中能蹦迪狂欢的类型相差太远。

悠扬的音乐传出来，文扇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有些无奈。

江边的晚风吹散汗水，彩灯把视野照得昏黄。真是久了不来，哪里都变了样。

推门进去，文扇找吧台点了杯酒，再环视一圈找人。

电话里林语茵说薛系先来占位置，文扇没见过对方，原本想要个照片，没想到林语茵说：

“我也没照片，不过估计背了相机，你找找？最帅的那个说不定就是了。”

“林语茵，皮痒了是吧？”

林语茵笑得很欠，“主动出击呀，万一撩到帅哥也不亏。”

“还是算了，暂时没这个打算。”

“因为……”

林语茵声音低了个调子，文扇知道说的是她生病，赶忙否认：“才没有，是认清了，男的没一个好东西。”

上个月她才结束了一段为期两年的恋爱。

两年。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分手时前男友吴凯哭着跪着求她：“文扇，你等等我好不好？只要我升上了经理的位置我就把她甩了，我们就……结婚，对，结婚！”

他越说越肯定：“东门的房子我都看好了！我马上就能攒够首付，求你……”

文扇抽开手，烦躁地揉了下眉心。平时和吴凯闹矛盾对方就会装可怜哄她，虽然事情总是没得到彻底解决，文扇也总不舍得再去计较。

可如今是原则问题。

她简直不敢相信，对方平时温文尔雅的样子，居然会为了升职勾引自己的女上司。

要不是某次吴凯喝醉了，备用机没藏好被她发现，又看到了里面大量暧昧不明的聊天记录，文扇都不敢想自己还会被瞒多久。

“吴凯，我还是太信任你了不是吗？”文扇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喝了一口又觉得恶心。

水的温度刚刚好。

吴凯总是很细心，这两年只要是她杯子里的水都只会是最适合入口的温度。

可就是这样，也抵不过时间。

文扇咽下思绪，最后一次说道：“你做这件事的时候就应该想过后果。”

“没有……我当时没想过会纠缠这么久，我以为马上就能摆脱她！”

文扇没接这句话，直言：“我下周搬走，剩下的房租不用退了，就当……送你和你女朋友的礼物？我不知道你那个上司清不清楚，你自己好好想想。”

“呵。”文扇嘲讽地笑了下，直直看向吴凯，眼眶有点泛红，不过也只有一点。

“升职快乐。”

脑子里胡思乱想时，眼镜已经锁定了目标。

不知道该说她运气是太好还是太差，前后两个大桌分别坐着一个带着相机包的男人。

印象里的成都早已不见，但发展到人手一个单反还是太超过了吧？

文扇眯了眯眼，果断提着箱子走向其中一个。一路上周围也没因为她拎了行李就将视线投过来。

林语茵不是说薛系是帅哥吗？她倒要看看长什么样。

背单反包的其中一个背对着她，手里抓着索尼，酒桌上大大小小的镜头被整齐地摆了一排，挺嚣张的，也不怕摔了。

另一个缩在角落，白T黑裤，一双腿塞不下似的抵在桌前，看着挺委屈。鸭舌帽盖住整张脸，就这么盘手挤在沙发里睡觉。

相机包紧贴在他身边，如果不是文扇认得上面的佳能标志，根本不知道那是装相机的。

文扇心里吹了个口哨，想着就他了，认错算她倒霉。

把行李箱拖到沙发旁边，就这么大大赖赖坐到对面。对面似乎是察觉到了动静，长腿挪动，摘下鸭舌帽。

入眼先是一双锋利的眉。

再往下是一张漂亮却不失男性魅力的脸。

像是峨眉远山的晨雾，有种让人看不真切的朦胧感。

但他下唇中心又有颗小痣，这就让这张禁欲漂亮的脸带了些别的什么……像是推拒又似邀请。

文扇瞳孔猛地收缩一下，后一秒又从善如流恢复镇静。

真是好绝的一张脸。

“嘿帅哥，你帽子挺好看，可以给我个链接吗？”文扇一边撑着下巴，一边感叹自己大概率找错人了。

对方长得太年轻，像个学生。

不过自己搭讪帅哥又不亏，就当打发时间了。

男人似乎刚睡醒，过了两秒，视线才逐渐清晰。他下意识扫了一眼搭讪的人。

文扇头发很长，这个姿势便披散盖住整个背部，有几缕掉在胸前，被她勾起来缠在指骨间，黑白交错，很吸睛。

脸上没有过多装饰，皮肉贴骨，光影落下，长睫如同蒲公英新生的绒毛，开合间露出眼睛，像河蚌露出柔软肚皮中央的珍珠，莹莹透亮。

帽子被递过来，对面很大方，“喜欢就给你吧。”

文扇瞥了一眼缓慢接过，煞有介事地翻来看去，“你等朋友吗？”

这是句废话，一个人坐这么大桌，不是等人还是什么？装*吗？

果然，对方点头。

这时，文扇点的酒到了，她将那杯椰林飘香推过去，“这杯酒算谢礼。”她晃动手里的鸭舌帽。

那人扯了下嘴角，坐着没动，“小事情，太客气了。”

椰林飘香是酒吧里很经典的一款小甜酒，送男生这么奶的饮料，是挺怪。

不过这真是冤枉文扇了，这杯酒原本是留给林语茵喝的。

最近一首歌放完，背景音空了出来，气氛陡然凝固。

看帅哥不接，文扇果断变了套路，“这怎么好意思？那我们玩个游戏？谁赢了听谁的，就当打发时间了，顺便等你朋友。”

这话说得让人难以拒绝，对面皱眉犹豫了会儿，还是说：抱歉……”

“你朋友来了我就走。”文扇最后加了把火。

“你来旅游？”对方问。

“不是，离家出走。”

那人笑了下。

文扇撒谎脸不红心不跳，“是不是很可怜？”

“没看出来。”对方笑意染上墨黑的眸子，索性道，“玩什么？”

“真心话，答不上来喝酒。”

“行。”

“那……我先来，帅哥你单——”

“扇子！”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听着是林语茵。

——单身吗？话没说完。

这下玩不成游戏了，文扇心里遗憾一番，这张脸她还没看够呢。

许岸跟在林语茵身后，一进来就着急把背包扔到沙发上，活动着脖子，“哟，已经聊上了，薛系你可以啊。”

文扇刚扬起的嘴角僵在原地。

薛……系？

薛系眉眼蓦地化开，明明表情没变，却莫名柔和了不少，他没回答许岸的调侃，反而朝文扇半挑了一边眉毛，一字一句道：

“离家出走？”

显然是猜出了文扇的身份。

中央空调霎时吹过一阵冷风，吹干了文扇鬓角的汗，她打了个哆嗦，笑意不减反增。

角落的卡座，暖黄的灯光攀附她的肩膀，薛系不自觉撇开眼，握着酒杯抿了一口。

椰林飘香口感细腻，凉意浇灭了初夏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