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铜雀第三声啼鸣坠地时,凤瑶正将碎成齑粉的绿豆糕埋进西窗下的海棠花盆。
朱砂渗进陶土里,在午后骄阳下泛着血痂般的暗光。
“小主该试妆了。"青荷捧着鎏金妆奁进来,檀木托盘上错落摆着新领的胭脂水粉。
最上层那支点翠凤尾簪却让凤瑶指尖发颤——凤尾七羽,正是昨夜预见中刺破她掌心的凶器。
东厢突然传来银铃般的娇笑,惠贵人笼着杏子红云锦披帛从游廊转来,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正搭在个青瓷罐上:"妹妹可要借些凝玉膏?
听说景仁宫连正经螺子黛都领不到呢。"
凤瑶垂眸盯着石青地砖上蜿蜒的牡丹暗纹,突然发现那些金线竟与晨间镜中残荷的脉络走向完全一致。
她将护甲套轻轻叩在妆奁边缘:"姐姐说笑了,御赐的螺子黛上月就赏了皇后娘娘宫里。"
暮色初临时分,掌事姑姑悄悄从后角门闪进来,怀里裹着个靛蓝包袱。
褪色的绦穗扫过门槛时带起细尘,在斜照里像撒了把碎金。"这是奴婢入宫时带的缠枝莲银簪。"她枯瘦的手指抚过簪头含露的莲蕊,"虽不贵重,胜在工巧。"
窗外骤然卷进阵裹着蔷薇香的风,将案头宣纸吹得簌簌作响。
凤瑶按住乱飞的纸角,突然发现墨迹未干的《清平调》上,竟洇出个蛇形的暗纹。
昨夜预见中那双琥珀色竖瞳忽在眼前闪现,太阳穴顿时刺痛如锥。
三更梆子响过第二声,凤瑶裹着月白披风立在井台边。
水面倒映的残月突然扭曲成漩涡,她看到华服美人鬓边的赤金步摇坠入茶盏,看到琴弦崩断时飞溅的木屑划破绢纱,最后定格在满地碎瓷间蜿蜒的猩红。
"妹妹好兴致。"林常在抱着鎏金暖手炉从暗处转出,孔雀蓝斗篷上银线绣的百蝶在月光下明明灭灭,"听说你要弹《广陵散》?
可别学上月坠湖的陈贵人,弦断那声儿啊..."她故意压低嗓音,"像极了冤魂索命呢。"
五更天泛起鱼肚白时,凤瑶将备好的水绿软烟罗叠进行李箱底。
菱花镜里,昨夜试过的十二种发髻此刻都蒙着层灰蒙蒙的雾,唯有望见枕边那支银莲簪时,镜面才泛起圈清透的涟漪。
御花园方向忽然传来沉闷的鼓声,惊飞满树栖鸦。
凤瑶推开雕花木窗,正见惠贵人的轿辇转过九曲桥,轿帘缝隙间隐约露出半幅金丝牡丹裙摆。
那花瓣层叠的纹路,竟与她预见的碎瓷裂纹分毫不差。
"小主,尚服局送来的衣裳到了。"青荷捧着朱漆托盘迈进门槛,杏黄云纹锦上缀着的珍珠突然滚落一颗,正巧卡在地砖牡丹纹的花蕊处。
凤瑶俯身去拾,指尖触到珍珠的刹那,昨夜井中幻象里那抹猩红突然漫过眼前。
她缓缓直起身,将云纹锦推向妆台深处。
铜镜里,晨光正攀上西墙那幅《岁寒三友图》,松针的墨痕在光影里渐渐化作万千银针。
寅时三更的梆子声还黏在宫墙青苔上,凤瑶已对着菱花镜将最后一缕青丝绾成垂云髻。
青荷捧着鎏金托盘欲言又止,盘中那件茜色蹙金牡丹纹广陵裙在晨光里灼灼生辉,倒映在镜中像团燃着的火。
"今日穿水绿那件。"凤瑶指尖抚过妆奁里的缠枝莲银簪,昨夜预见中满地碎瓷的猩红在眼前一闪而过。
铜镜忽然泛起涟漪,映出惠贵人鬓间赤金鸾鸟步摇坠入茶盏的画面,她对着虚影勾起唇角,将素绢帕子塞进广袖暗袋。
卯时的晨雾还未散尽,御花园的朱漆游廊已缀满莺声燕语。
当凤瑶踏着青石小径转过太湖石时,满园锦绣骤然静了半瞬。
惠贵人正倚在缠枝牡丹纹围栏边,葱绿撒花烟罗裙上缀着的珍珠突然断了线,滚落时在青砖上敲出泠泠清响。
"妹妹这身软烟罗倒是别致。"林常在摇着泥金芍药团扇凑近,孔雀蓝护甲有意无意划过凤瑶腰间丝绦,"只是这素净打扮,倒像是给先皇后守孝呢。"她尾音拖得绵长,引得几位新晋答应用帕子掩着嘴吃吃发笑。
凤瑶垂眸望着满地乱滚的珍珠,昨夜预见中蛇形暗纹突然与珍珠轨迹重叠。
她俯身拾起颗沾了晨露的珠子,指尖轻触的刹那,幻象里赤金步摇坠入茶盏的画面突然清晰——那茶盏边缘分明绘着缠枝莲纹,与掌事姑姑赠的银簪纹路如出一辙。
"姐姐们说笑了。"她将珍珠放进林常在掌心,水绿广袖拂过时带起缕苦艾香,"尚服局说今春时兴苏绣,妹妹愚钝,倒是觉得越人歌里'山有木兮木有枝'的意境,最衬这满园春色。"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环佩叮当,皇后鸾驾转过九曲桥时惊起数只白鹭。
惠贵人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特意让尚寝局在凤瑶轿辇上熏了迷迭香,此刻那素净身影却如晨雾中初绽的玉兰,反倒让周遭姹紫嫣红都成了俗物。
目光扫过凤瑶发间银莲簪时,她突然想起昨夜景仁宫掌事姑姑抱着靛蓝包袱的鬼祟身影,眼底闪过阴鸷寒光。
辰时的日头攀上飞檐吻兽时,各宫妃嫔已在临水轩中落座。
凤瑶拣了最末位的青玉案,案上汝窑冰裂纹梅瓶里斜插着两支垂丝海棠。
当她指尖抚过花瓣时,突然发现昨夜预见中的蛇形暗纹正藏在瓶身裂纹里,那纹路蜿蜒至瓶底,竟拼成个残缺的"惠"字。
"今日赏花宴岂能无诗?"皇后鎏金护甲叩在翡翠盏沿,目光扫过凤瑶素净的裙裾时微微一顿,"本宫记得凤答应入宫前,曾以《咏雪》诗得陛下亲赐螺子黛?"
惠贵人突然轻笑出声,云锦披帛滑落时露出腕间九鸾金钏:"娘娘有所不知,凤妹妹昨夜特意向掌事姑姑讨教缠枝莲纹样呢。"她抬手将金钏转得泠泠作响,"说来也巧,今晨尚食局呈上的芙蓉酥,竟也捏成了莲花形状。"
凤瑶感觉到袖中素绢帕子突然发烫,预见中的刺痛感如银针刺入太阳穴。
她望见皇后鬓边凤钗垂下的东珠正映出自己发间银簪,那莲蕊含露的角度竟与惠贵人茶盏中倒影完全重合。
当林常在的孔雀蓝广袖拂过案前时,她突然闻到了幻象中蛇瞳竖立的腥气。
"臣妾拙作恐污凤目。"凤瑶起身时广袖带翻梅瓶,清水漫过青玉案上《清平调》的墨痕。
在众人惊呼声中,她看见水渍沿着冰裂纹渗向惠贵人方向,蜿蜒轨迹与预见中满地猩红完美重叠。
素手扶正梅瓶时,藏在袖中的缠枝莲银簪突然滚烫如烙铁。
皇后正要开口,御花园东侧突然传来清越钟鸣。
明黄仪仗转过荼蘼花架时,惠贵人猛地攥紧杏红帕子——她分明记得让父亲买通司礼监,将皇上早朝时辰延后半个时辰。
此刻那双玄色龙纹锦靴踏过落花时,她看见凤瑶发间银莲簪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凤瑶望着步步走近的帝王,昨夜井中幻象突然在眼前碎裂。
当那双绣着金蟒的皂靴停在她青玉案前时,她听见惠贵人指甲折断在团扇骨上的脆响。
苦艾香从袖口暗袋渗出,混着满地湿润的落花,在春风里酿成令人眩晕的芬芳。
"陛下万安。"皇后起身时凤钗流苏扫过翡翠盏,盏中清茶泛起涟漪。
凤瑶垂首盯着水面倒影,看见惠贵人正对林常在使眼色,后者藏在广袖下的手悄悄伸向鎏金食盒。
沈煜目光扫过满案诗笺,最终停在凤瑶案前洇湿的《清平调》上。
当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墨痕时,凤瑶突然看见预见中琴弦崩断的木屑正朝这个方向飞溅。
"听闻凤答应擅琴。"惠贵人忽然柔声开口,染着丹蔻的指尖划过面前焦尾琴,"今日满园春色,不如......"
她尾音尚悬在杨柳梢头,东南角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林常在的孔雀蓝裙裾正扫过满地青瓷碎片,而她面前食盒里滚出的芙蓉酥,分明都捏成了赤金鸾鸟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