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想中的痛迟迟没有传来。
清休澜只是伸手按在了应听声的后脑上,将他按进了自己怀中,听见这话面无表情地挑了下眉,问他:“……好好说话,你在我身边七年,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他凑到应听声耳边,威胁似的低声问道:“小白眼狼,养你这么久,说走就走,嗯?”
就算是个傻子也听得出来这话并不是驱赶,甚至带着点挽留的意思。
应听声称得上一声聪明人,听到这话后愣在原地,立刻明晰了师尊对他的态度。
“师尊愿意留我在天机宗吗?”应听声又往前凑了凑,甚至连左手都搭上了清休澜坐的椅子的椅子腿。
他像只惯会得寸进尺的小狐狸一样问清休澜:“只要师尊说一声‘愿意’,我这辈子死也要死在天机宗。”
“乱说。”清休澜轻斥了他一声,“你这辈子只可能死于飞升渡的雷劫——而你要是在天机宗中还能死于雷劫,就是我这个做师尊的无能。”
说话间,清休澜松开了拉着应听声衣领的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一指旁边的椅子,说道:“坐吧。”
应听声却摇了摇头,进一步试探道:“太远了,我想离师尊近一点。”
清休澜明显知道应听声的心里在想些什么,面无表情地问他:“那你坐我腿上?”
应听声:“……”
应听声不出声了,起身拉过了一旁的椅子,乖乖地坐了下去。
清休澜看着他斟酌了又斟酌,才缓缓说道:“在阴阳司中,对你诸多冒犯,是我之过。”
说完,他又面色复杂地问道:“但在此之前,是我什么举动,或者那句话过界了吗?”
听到这两道问话,应听声的心又猛地一沉,跟海豚上下腾跃似的。
他顿了一下,答道:“是我诓骗师尊在先,何来师尊冒犯一说?”
清休澜没有对这个回答发表任何意见,静静地等着他第二个问题的回答。
应听声还试图把第二个问题糊弄过去,但看清休澜的眼神,是铁了心要听这个答案,于是他狠了狠心,说道:“没有。”
“师尊什么都没有做错,是我自己……贪心不足。”
“是我……总想从师尊身上渴求更多。”
清休澜听完之后叹了口气,沉默了几息才回答道:“……你那一句相伴之人,也算不得匡骗我。”
单从字面上看,他们二人确实称得上一句“相伴”。
“听声。”清休澜看着他,说道:“我不想把这件事拖得太久。”
“我能肯定的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离开天机宗,也不会将你逐出师门。”
“但如果你想要的是一个‘爱与不爱’的回答,或许我现在还给不了你。”清休澜摇了摇头,眼中划过一丝迷茫:“我希望能给你一个真实的,‘是爱’的回答。不是妥协,不是将就,也不是顺水推舟。是爱。”
应听声眨了眨眼,他听见清休澜这么说,似乎并不意外,也称不上难过。
毕竟能得到如今这个结果,就已经在他的预想之外了——原本他做的最坏的打算就是自己离开天机宗,与清休澜彻底断绝关系,不再来往。”
但现在,清休澜甚至愿意好好理一理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及他对应听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感和身份。
“我能给你的一点安抚就是……”清休澜不知是不是误会了应听声眼中的情绪,他抬起手,抚过应听声被风吹得散乱的发丝,然后说道:“……你睡在我身边时,我并没有感到抗拒和不适。”
说完,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清休澜的语气突然变得轻松起来,半开玩笑似的说道:“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你仍然可以做那个因为害怕雨夜,而躲进我的被褥的小孩。”
应听声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没说话。
清休澜从应听声手中拿过剩下的牌,转过身,接着在桌上整理起来。
而应听声则静静地看着清休澜的动作,面上乖巧,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师尊也太不谨慎了。
既然知道了我的心意,就该直接将我赶出房间,再不济也要赶出雪霁阁才是,居然还不拒绝我与他同床共枕?
到时候他借着睡迷糊了的理由,偷得清休澜几个深深的拥抱,清休澜又能怎么办呢?
——大概也只能……继续纵容他吧。
在清休澜看不见的地方,应听声悄无声息地勾了一下唇角,眼中划过一丝餍足。
留他在身边细水长流,还怕他不能滴水石穿吗?
——
应听声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当天晚上就收拾行李准备搬出雪霁阁。
明面上的理由是——给师尊一点单独思考的空间。
清休澜当时在帮着沈灵一起给对联题字,闻言想都没想,直接一口拒绝了应听声。
这似乎也在应听声的意料之内,他指了指身旁的许寄忱,说道:“我就是去隔壁住两天,寄忱刚好有些困扰,我借此机会,替他解答一二。”
许寄忱:“?”
我有困扰?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但他看看桌对面的清休澜,又看看身旁眸中写着“先帮我一回,要求你尽管提”的应听声,最终还是麻木地点了下头,承认道:“是的。”
清休澜笔一顿,写错了个字,索性直接搁下笔,双手撑在桌上,看向一旁也拿着笔写着福字的沈灵。
沈灵听到这话看起来也挺迷茫的,看看许寄忱又看看应听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略了来自身旁的死亡眼神,面不改色道:“嗯,对。听声想来住一段时间也无妨,总归也不远。”
何止是不远!
就和生阁和雪霁阁之间的距离,饭后消个食都得来回走上个三十圈,开个传送阵都嫌浪费灵力,隔壁做个饭另一边都能闻出他们今天吃的什么——应听声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盘!
这刚刚好好是一个略微有点远,不能时时刻刻看到,但又很近,正好卡在清休澜空闲时会过去顺路看一眼的距离。
清休澜似笑非笑地慢慢扫过许寄忱、应听声和沈灵。
许寄忱假装神游,应听声略微心虚,沈灵面无表情。
——这仨还统一上战线了!
但他们三个明显还是低估了清休澜。
应听声象征性地随便从雪霁阁中拿了点东西包起来,背着去了和生阁——然后就在和生阁小院中看见了正在和沈灵下棋的清休澜。
清休澜看见应听声时面色自然,甚至还有闲心跟他打个招呼:“吃饭了吗,听声?”
应听声:“……”
应听声一脸空白,清休澜问完这一句之后也没再继续往下问,转过了头,继续和沈灵在棋盘上厮杀。
应听声这才从清休澜的视线下逃了出来,慢慢移到了一旁在树下打坐的许寄忱身边,低声问道:“什么情况?”
许寄忱连眼睛都没睁,无波无澜地答道:“清前辈也搬过来住了——师尊没劝住。”
应听声:“……”
“要不你再搬回雪霁阁?”
应听声:“……我有病?”
许寄忱终于睁开了眼,说道:“以退为进这一招,你没用好——你本该心一横,直接搬到山下,与外门弟子居住——有意无意在你师尊面前晃一晃,卖个可怜,还怕他不会亲自把你领回来吗?”
“你是狠也狠不下心,所以火候不够。”许继承一针见血道。
应听声:“?”
他犹犹豫豫地问道:“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有经验?”
许寄忱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别问,然后重新闭上了眼。
一旁下棋的两人倒是没有注意到树下那俩小孩在说些什么。
沈灵看着清休澜将被吃掉的黑子拿起,问道:“你今天这棋路怎么这么凶。”
清休澜松开手,“哗啦”一声,被他捡起的黑子便如雨一般落在了棋篓里面,道:“应听声‘离阁出走’那主意是你出的?”
感情是来问罪的。
“怎么会?我亦惊讶。”沈灵面上没什么表情,回答道:“你不乐意,直接把他拎回去就好了,何须赌气似的也搬来我这。”
“赌气?”清休澜捏着棋子重复道,似乎对这个词有一天能用在自己身上感到颇为新奇,“我以为我是在委婉地打乱他的计划。”
“啪嗒”一声,沈灵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说道:“他能有什么计划,不过是想让你心疼他罢了。”
“我如何看不出来?”清休澜摸摩挲着手中的白子,叹了口气,说道:“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别扭的性子。是因为长大了?”
“是因为太重要,所以才这般束手束脚,只能用这样无关紧要,可以轻松化解的小计谋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吧。”沈灵随口道。
说完,他看了眼若有所思的清休澜,提醒了一句:“你若对他没有心思,就趁早拒绝了他,别这样不上不下,好似给了他一点希望地吊着,折磨人。”
清休澜沉默下来,默默落子,又吃了沈灵几颗黑子。
他如何不知。
哪怕他最后明确拒绝了应听声,但只要再说一句“希望他能继续留在天机宗中”,应听声再难受,也会留下来。
然后再不敢越过那条线一步,清休澜会得到一个无比争气孝顺的徒弟。
但他也会失去一个对他分外热忱,眸中纯净的少年。
清休澜心里头乱得很,想着事,棋路便乱了。
原本气息将尽的沈灵借此反守为攻,掠夺了清休澜的大半江山。
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优势荡然无存,清休澜“哗啦”一声,将手中的白棋丢回了棋篓当中,叹道:“不下了。”
沈灵闻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清休澜的白棋棋篓拉到了自己这边,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己与自己对弈起来。
清脆的落棋声不绝于耳。
沈灵则平静地抬眸看向清休澜,说道。
“你心乱了,休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