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
一个老妇人搂着一个小胖子大嚷道:“今日这小子不向我孙儿下跪认错,我跟你们没完。”
二夫人一脸讨好道:“您消消气,我让四郎给您和您孙儿赔个不是,您看如何?”
老妇人松开怀里的小胖子,讥讽道:“你当自己谁啊?就赔个不是?真是好大的脸!”
二夫人咬牙忍住,继续讨好道:“您看您有什么需要,只要您开口,我一定奉上,只求您高抬贵手。”
老妇人一脸不屑:“我今儿把话撂这,你家小子必须给我孙儿磕头道歉。”
小胖子走到穆清宇面前挑衅道:“穆四郎啊穆四郎,你不是学问好吗?不是喜欢回答先生问题吗?现在怎么不吱声了?”
穆清宇握紧了拳头。
小胖子脸上的肉挤在一块,继续得瑟:“你现在给我磕头,我说不定能饶了你。”
二夫人此时此刻忍不住了,她看向老妇人:“您有什么不满冲着我来。”
老妇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冲你?你算什么东西?叫你家老夫人来!”
二夫人又急又怕,嘴巴打起颤来,李絮柔赶忙上前搀扶,二夫人扶着额头倒在李絮柔怀里。
老妇人像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撇嘴说:“装什么装!你今儿要是真昏死过去了,我也就不计较了。”
李絮柔听到这话气得脸通红,但因为顾忌对方身份,不敢反驳。
老妇人见状,更加肆无忌惮:“快点叫你们家老夫人出来。”
“是叫我吗?”
二夫人一听这声音立马不晕了,老夫人来了!
她行礼认错:“老夫人,都怪儿媳处事不周,惊动了您,请您责罚。”
老夫人没理会,朝穆清宇招手:“到祖母这来。”
穆清宇红了眼圈:“祖母。”
老妇人见老夫人这架势,气焰立马弱了一半,但又不想叫人看出来,提高声调问:“你就是穆府老夫人?”
老夫人大笑两声,十分豪爽:“不知贵客登门,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老妇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不自信了,她磕磕绊绊说:“你家小子……四郎打了我孙儿一拳,你看这淤青——”
老夫人没接话,而是邀请老妇人上座:“来人,看茶。”
很快,茶上来了。
老夫人端起茶闻了闻,对老妇人说:“这是上好的蒙顶茶,只有蜀州才有,因产地为蒙顶山故得此名,其汤色清亮,口感醇厚,喝后可回甘良久,不仅如此,此茶还有延年益寿之效,是真真正正的‘仙茶’。”
接着吩咐廖婆婆给老妇人带上几包。
老妇人连忙说不用,但其实心里挺好奇“仙茶”的功效的。
老夫人笑了笑,这才进入正题:“方才听你说,我家四郎犯了错?”
大抵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老妇人没有一开始那样咄咄逼人了,只是说:“你家四郎打了我孙儿一拳。”
老夫人看向穆清宇:“是真是假?”
穆清宇急忙解释:“可祖母,是他先骂我——”
老夫人打断:“不管什么缘由,打人就是不对。”
穆清宇虽觉得委屈,但听话地点了点头。
老妇人一听,浑身舒坦了,连夸了好几声“英明”。
老夫人对穆清宇说:“四郎,做错了事,要学会承担后果,去吧,给人家小郎道个歉。”
穆清宇应道:“是。”
他走到小胖子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今日之事是我错了,我不该打你,请你原谅。”
小胖子不干了,不是说好了要跪下道歉的吗!
他从座位上跳起来,脸颊上的肉一颤动:“我不会原谅你的,除非你给我磕头认错。”
老夫人看了眼老妇人。
老妇人被这么一看,心里直发虚,但为了自己的宝贝孙儿,她硬着头皮说:“一开始就说好了的,你家四郎给我孙儿……”
后面的“跪”字始终没说出来。
淮叶看到这里,对老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心想:跟着这样的领导干,成长绝对会快。
这时,小胖子扯着老妇人的衣服不满道:“商人低贱,你怕什么!”
老妇人被这四个字点醒了,是哦,她怕什么!
她昂起头说:“今日你家四郎必须给我孙儿磕头道歉,不然我告诉录事参军大人,让他查抄你们!”
又为自己刚才害怕的样子着补:“对了,我记得穆府是靠卖马发家的,听说老姐姐你当年为了做生意,住马棚,睡草垛,和好多男人同进同出,我真替你感到羞耻。”
接着尖笑了声:“哎呀呀,你说我提这个做什么!多让老姐姐你没脸!”
穆清宇听到这里,额角的青筋都出来了,他一个人受委屈也就罢了,如今祖母为了他……他松开攥紧的拳头,不再挣扎:“我——”
廖婆婆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四郎可千万别跪!这已经不是孩子之间打闹认错的事了,而是关系到穆府的名声和老夫人的名声!
就在这时,淮叶站了出来。
“孙媳有话要讲。”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大厅中央站着一位女子,身着窄袖紧身胡服,青丝挽在脑后,蛾眉凤眼,端丽冠绝。
这人是谁?穆清宇想了半天,才记起来对方是三哥新娶的娘子。
他收回视线,心里纳闷:她这个时候要讲什么?
二夫人和李絮柔也很纳闷,不过她们纳闷的不是淮叶要讲什么,而是淮叶为什么要站出来,难道淮叶被她们拉拢过来了?
淮叶看向老妇人:“有几处地方,晚辈想请教一下。”
老妇人看着眼前笑盈盈的女子,心里并不当回事。
淮叶不紧不慢道:“这第一处,确实有工商之流不可入官之说法,然时移世易,商人现在可参加科举、可入朝为官,不仅如此,圣人统一税制,放开手工业,减轻商人负担……圣人都支持商业发展,您在这不赞同,是何居心?”
老妇人一哆嗦,连忙摇头说:“没没——”
淮叶不给对方反驳的时间:“既然没有,那商人低贱在何处?”
老妇人此时完全没了刚才嚣张的模样。
淮叶继续说:“这第二处,丰州北边东西突厥犯我天朝多次,西边吐蕃对我天朝虎视眈眈,您只知穆府靠经营马匹发家,却不知穆家为东突厥之战培育了多少匹战马,为西突厥之战培育了多少匹战马,为吐谷浑之战培育了多少匹战马,为吐蕃之战培育了多少匹战马!穆府养马,为己,也为国!”
老夫人听到这里眼皮动了下,廖婆婆知道,淮娘子这番话说到了老夫人心坎里。
穆府能靠卖马发家,最主要的原因是战争,因为战争需要大量马匹,然而这几年没有战争,马匹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减小规模是最明智之选,但老夫人坚决不同意,因为穆府养马,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国家。
淮叶盯着老妇人的眼睛继续说道:“所以您的羞耻二字从何而来?就因为住马棚,睡草垛,和男子一起干活吗?”
老妇人梗着脖子道:“对,一个女子如果有礼义廉耻就不会——”
淮叶提高声调盖住了老妇人的声音:“如果有礼义廉耻就不会说一个为家为国的女子不知羞耻了!”
老妇人听完后怒火中烧,指着淮叶破口大骂:“你这个小贱蹄子,怎么跟长辈讲话,还有没有一点儿礼数……”
老夫人重重拍了下桌子:“真当我不知道你是谁吗?”
老妇人听到这话脸色骤变,什么?对方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她其实不是录事参军大人的母亲,而是录事参军大人的岳母。她之前仗着别人不了解,以假充真。因为没人识破,她越发胆大起来。
就在她以为老夫人要点破她身份时,老夫人换了个话题:“你身上这件衣服穿很久了吧。”
穿很久?
李絮柔看向老妇人,对方身着石青色薄绸衫,料子是上好的料子,只是腋下多处泛白,领口、袖口磨损严重,确实是穿很久的样子。
老妇人见大家都在打量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她不想叫人笑话,编谎话道:“上半年刚裁的。”实际上是前年的衣服。
老夫人笑了笑:“看来你很喜欢啊,这样吧,我叫人给你裁几件。”
老妇人愣了下,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对方既没有挑明她的身份让她下不了台,也没有嘲笑她没衣服穿,甚至还要好心给她裁几件。
她扑通一声跪下,热泪盈眶道:“老姐姐……不是,老夫人您宅心仁厚,求您原谅我之前的无礼,我在这给您磕头了。”
小胖子糊涂了,不是穆四郎给他磕头吗!怎么现在成了他奶奶给穆四郎奶奶磕头了呢?
老妇人没给小胖子考虑的时间,一把拉过来:“快磕。”
小胖子不干,挣扎着起来,他才不要给穆四郎他奶奶磕头呢。
老妇人死死摁住:“必须磕!”
小胖子吓坏了,呆呆地跟着磕了三个响头。
等两人磕完后,老夫人才出声:“孩子还小,不愿磕就算了。”
小胖子挣脱老妇人的束缚:“你看人家可没让我磕,都怪你,让我在穆四郎面前丢了面子。”说完后,觉得不解气,用脚踢了老妇人几下。
老夫人端起茶杯,淡淡问:“还有其他事吗?”
老妇人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没有。”压根儿就不敢提道歉的事。
小胖子此时还没搞清楚情况,嚷嚷道:“怎么就没有了,穆四郎他还没给我……”
老妇人赶忙捂住他的嘴。
老夫人喝了口茶:“我希望不仅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
老妇人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您放心。”
老夫人摆了摆手,老妇人赶忙拽着小胖子退下。
等人走后,二夫人恶狠狠道:“这老虔婆太可恶了,狐假虎威到我们这来了,还惊动了您。”
她认错道:“都怪儿媳愚钝,没有察觉到这老虔婆的不对之处,若是儿媳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定不会叫您费神,千错万错,都是儿媳的错,请您责罚,儿媳绝无怨言。”
廖婆婆听到后皱了下眉,这话表面上在认错,实际上把责任撇了个干干净净。
老夫人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你确实有错!”
二夫人愣了下,老夫人冷笑道:“不是口口声声说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吗?怎么愣住了?你啊,即便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也用不着低三下四!你父亲可是三大玉商之一,你两个儿子将来都是要考功名的!我看觉得商人低贱的不是她,而是你!是你自己轻贱你自己!是你自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二夫人眼眶一红,抽了抽鼻子。
老夫人哼了声:“还委屈上了?回去好好把‘不卑不亢’抄上几十遍,等你真正做到了,我才放心让你出去,否则就是丢人现眼。”
二夫人用手帕抹了抹泪,老夫人虽然语气不好,但心里是有她的,她乖乖“嗯”了声。
老夫人又朝穆清宇招手:“刚才吓着了吗?”
穆清宇摇头:“没有,是孙儿不对,让祖母操心了,不过孙儿有一事不明。”
老夫人一脸慈爱地问:“什么事?”
穆清宇回道:“孙儿不明白,您明明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为何还要对他们那么宽容?”
老夫人含笑问:“那依我孙儿看,该如何处置呢?”
穆清宇想了想:“吓之,让其不敢胡作非为。”
老夫人大笑了几声:“吓之,只能让他们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她耐心教导道:“做生意,讲求和气生财,做人也一样,要让自己身边的敌人越来越少,朋友越来越多。”
穆清宇一点就通,眼睛亮晶晶道:“我明白了,化敌为友。”
老夫人眼含赞许:“没错,化敌为友,但化敌为友有一个前提。”
穆清宇好奇地问:“前提?什么前提?”
老夫人表情严肃起来:“前提就是,必须壮大自身!今日她敢踏进穆府,就是因为我们穆家是商贾,就是因为我们穆家朝中无人!”
她目光凌然道:“科举,是我们穆家唯一的出路。”
淮叶听到这里,似乎有点明白“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那句话的意思了。
穆清宇目光坚定道:“祖母放心,孙儿一定用功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老夫人满面笑容道:“好。”
接着,她把目光移到淮叶身上:“淮丫头——”
淮叶一愣,淮丫头?她这是引起领导的注意了?
老夫人含笑道:“明日来正心堂。”
淮叶眼睛一亮,她努力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福身道:“是,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