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隅安握着手机,久久地看着这行字,泪水又模糊了眼睛。有点委屈,有点难过,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复这条信息。要像刚分手的情人一样冷淡又疏离地回一句‘谢谢关心’吗?还是像普通朋友一样问候一下他的病情,也回他一句‘好好照顾自己’呢?可这些都不是他出自真心的话。他摁熄了手机屏幕,向后靠在椅背上,呆呆地望着洁白的墙壁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开始谴责自己真的做得很差,明明最希望他过得好、过得开心,明明已经答应了他只对他一个人好,可到头来,伤他最深的是自己,无法劝服自己接受他的人也是自己。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他就这样坐到了天明。
燕枫眠吃过药后症状已经缓解了大半,就是药效的作用让他有些犯困。他状似无意地打开手机,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新消息提醒,心里想着估计林隅安已经睡了。他又回想起视频中林隅安那明显泛红的眼圈,思索着林隅安和周迎熹是不是什么远房亲戚姑表兄弟之类的关系,要不然谁会为一个再亲密朋友的母亲生病而潸然泪下呢?但他仍然感到怪异,如果真的是亲戚,就以他表现出来的关心程度来看,那周母生病,林隅安为什么不请假回国呢?一连串的问题都没有办法得到解决,他想再去问一问林隅安,可又不知道自己以什么身份去问;他又想到了周迎熹,但他那个人吧,说的话也半真半假,尤其是涉及到林隅安,估计他更不会跟自己这个外人多说什么了。他感觉每一条道路都被堵死了,心里也闷闷的,不畅快。想着想着,在虚脱的身体和强劲的药效的双重因素下,他终于抵抗不住困倦的来袭,沉沉睡了过去。
病房里,柔和的阳光舒缓地铺展在病房的每一个角落,平白让人感到舒适和安心。周母已经恢复了大半,她坐起身,背靠在柔软的叠起来的双层枕头上,吃着周迎熹笨手笨脚削好的苹果,微笑着听他说话。
“方圆女士,您可不能再这样吓唬我们了!下回如果老周出差,我一定叫上三姨在家陪你。”周迎熹故作责备地说。
被点名的方圆女士使出自己对这爷俩二十多年练出来的炉火纯青的撒娇伎俩,说道:“我的宝贝儿子,妈妈错了嘛。这次真的是意外,你看平时妈妈身体多好呀,哎,可能是上了年纪吧。下回我一定在老周还没走出家门口的时候,就叫你三姨过来总行了吧?”
周迎熹最听不得他妈妈说什么上了年纪的话,嘟囔着反驳道:“哪有,您最年轻了”,但他还是想再给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加加码,不想轻易的让这件事翻篇儿,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搬出林隅安,用稍稍夸张的修辞手法继续道:“妈你都不知道,小林子在国外哭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要不是他那个sb领导不给假,他就跟我一块儿回来了。你抢救的那天,他可是一宿都没睡呢。”
闻及此,方圆女士赶忙放下手中的苹果,作势就要起床拿手机给林隅安打电话,嘴里还念叨着:“哎呦真是可怜我宝贝的小儿子了,快让我给他打个电话,可心疼死我了。”
周迎熹赶忙摁住他老妈,说道:“您晚点再给他打吧,他今天还上班呢。”说完,他似想起了什么,忽然贱贱地一笑,有些得意地说:“我猜他肯定没跟您说过,他好像有喜欢的人了。”
“什么?”周母一时有点惊讶,“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啊,怎么不让他发群里给我们看看啊?”
周迎熹继续道:“您也知道他,就是个锯嘴的闷葫芦,要不是被聪明机敏的我发现了一点端倪,他也是不肯跟我说的。那个人是他大学的学长,个子比我高一点,身材不错,就是嘴太毒。”
周母笑了笑,她实在是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要是看不上对方,他也不会跟人斗嘴,还没吵赢。看来她小儿子的心仪对象还是不错的。她问道:“那现在呢?他们怎么还没在一起啊?”
周迎熹恨铁不成钢一样忿忿道:“这您得去问您的宝贝小儿子啊,人家都跟他表白了,他给拒了。”说完还做了一个摊手的动作。
周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下一片清明。
对林隅安来说,这一天和普通的工作日差别不大,唯一的不同就是中午的时候周母给他打来的那个电话。拳拳爱子之心通过电波跨过遥远的距离抵达林隅安身边,让他再一次感受到家庭的温暖。随后,周母说的一番话让林隅安在腹诽周迎熹真是个大嘴巴的同时,又陷入沉思。一下午,他都坐在电脑前发呆,文件上的一行字他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最后也不记得到底写了什么。他关上电脑,独自走到窗前,看着远方的夕阳和大海,慢慢回味着。
“小安啊,妈妈知道你爱藏事儿,有了喜欢的人也总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不肯和对方明说。妈妈也知道你始终觉得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并不足以维持一段感情,也不足以支撑两个人白头偕老。所以你选择以朋友的身份去陪伴,去对他好,这些我都理解。但小安,我想告诉你的是,和喜欢的人止于朋友或成为恋人这两种选择,是完全不同的。就算你选择一直单身,和他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当他有了恋人,有了家庭,你们的联系都会变得很少,甚至三年五载的也见不上一回。日后,如果有一天你因为某种原因也选择踏入婚姻的殿堂,你会非常遗憾那个和你携手的人不是他。”
“那如果我们在一起了,可最终还是分开了呢?”林隅安问到。
“小安,不要因为害怕不好的结果而抗拒开始。人生本来就是一场体验,每个人也都只活这一次。如果你足够幸运,在数以亿计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了那个你喜欢的人,而那个人恰好也喜欢你的话,为什么不放手一试呢?如果结局真的不好,那无论是成为许久不联系的昔日密友,还是曾经爱过却无疾而终的旧情人,好像也没有多少差别。但如果结局是好的,那你和他的人生都会变得更加精彩,更加圆满。”
夜幕慢慢降临,入目皆是无尽的黑暗,只有头顶闪烁着星辰微弱的光芒。就像天空阻挡不了夜晚的到来,他也无法抵挡对燕枫眠的心意。他认真思考着方姨说的话,不断地问自己,真的甘心只和他做普通朋友吗?真的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另一个人的生活,从此与自己再无瓜葛吗?为什么自己要做一个连试一试都不敢的胆小鬼呢?他拿出手机,盯着那条久久没有得到回复的消息,斟酌着打出了一行字。算了算时间,国内已经是凌晨了。林隅安收起手机,心绪不宁地回到工位上,实在是没有继续看材料的心思了,他决定还是收拾东西回家休息。
燕枫眠是在早晨五点多的时候醒来的。从医院回到家之后,他迷迷糊糊地半梦半醒间,很多次都梦到林隅安给他回消息了,可每每拿起手机,却发现都是自己的臆想。他望着漆黑的室内,自嘲般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他想,林隅安那么忙,又碰上周母的事,怎么可能有闲工夫搭理一个不相干的人呢。况且,那条短信就是一句问候罢了,别说林隅安了,就算是别人发给自己的,他可能也不会回。胃又有点隐隐作痛了,他打算起床吃点东西温点水再吃片药。一伸胳膊,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他拧开昏暗的床头灯,半歪着身子伸手够那可怜的手机。还没碰到的时候,手臂突然顿住了,他清楚地看见了有一条来自林隅安的未读短信。他以为自己又在梦中,于是就就着这奇怪的姿势把脸埋在了床上,企图让自己清醒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继续伸手够,他看见屏幕已经熄了,心想刚才果然是自己看错了。他慢慢走到餐桌前,拿起昨天在医院小卖铺买的面包,就着温水吃了起来。不一会儿,手机又亮了,这回是一条没有被拦截的推销广告。他转头撇了一眼,视线就好似被牢牢粘在了屏幕上,久久不能移开。心跳仿佛是在这一刻才开始跳动的。他似乎都忘了吞咽,嘴里的面包和水因为在口腔中停留太久而搅和在一起,让他觉得有点难受。他起身走到马桶旁,蹲下身把嘴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吐了出来,又去到洗脸池旁迅速地刷牙洗脸,然后回到了餐桌边,拿起手机看,屏幕上的展示着:
“你有时间的话,可不可以打电话聊一聊?”
S国现在应该是晚上快10点了,林隅安应该没有睡。为了确保万一,燕枫眠还是给他发消息问道:睡了吗?他的手指稍稍有些颤抖,短短的几个字打错了好几次。很快,他收到了回信,不过不是短信,而是一个越洋通讯。
“隅安,是我。你还好吗?”
“嗯,我没事”,林隅安答道:“听周迎熹说你胃溃疡了,现在好了吗?”
“吃了点药,现在算是没事了。你…想跟我聊什么?”燕枫眠有一点期待,又有一些惴惴不安,他大概能猜到林隅安要聊什么,但终究也不是那么有把握。话一出口,对面停顿了一下,兹兹的电流声响在耳边,他猜测林隅安似乎是在整理言语,以便更有逻辑地说出口,也可能是千言万语在心中,却找不出个话头来。一瞬后,林隅安的声音通过听筒传了过来:
“那晚在海滩,我说我不想被一段感情牵扯精力,其实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燕枫眠没说话,继续静静地听着。
“我的原生家庭并不幸福。大概在我出生前,我亲生父母的感情就已经破裂了。就像俗套的电视剧一样,我的生父在我生母孕期时出轨了一个她的同事。做了这样的事,被发现也是必然。可是我母亲真的很蠢,她没有打掉我,竟然还试图用一个父亲对孩子的爱来挽救她那千疮百孔的爱情和支离破碎的婚姻。”他冷笑一声继续道:“这怎么可能啊。一个男人的怜悯和柔情只会发生在他还爱她的时候,可惜她不想懂。我刚出生没多久,他们就离婚了,我一直跟外婆生活到三岁。”
燕枫眠默默听着,感受到他的停顿,他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她远走他乡再婚有了孩子,外婆只能去帮她带孩子,就把我托付在亲戚家,直到上学住校。”
燕枫眠拥有一个完整而幸福的童年,父母恩爱家境富足,他知道这是他的幸运,也明白不是所有的小孩儿都能拥有这样的快乐。他猜测过林隅安的家庭可能不是那么美满,但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年仅三岁的孩子,是怎么在亲戚家讨生活的,寄人篱下的心酸,他从小就在经历着,想到这儿,燕枫眠的心中一阵抽疼,他禁不住去想这样的童年生活会对幼小的林隅安造成多大的伤害。震惊错愕占据了他的心间,让他的嗓子也好似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好像再多的言语也减轻不了一点林隅安曾经遭受过的伤害。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
“隅安,长大成人一定很辛苦吧?”
“也都过去了”,林隅安叹了口气继续道:“不过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还是让我不敢涉足情爱,我觉得那是伤人的剑割肉的刀。”
“所以,你拒绝我不是因为你不喜欢我,而是你觉得感情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对吗?”燕枫眠接着问道。
林隅安轻轻地“嗯”了一声后,通话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思忖良久,燕枫眠还是决定再问一问他的想法,他说:
“我好像没有跟你讲过我的家庭,虽然现在说这个有点拉仇恨吧,但我还是想完整的告诉你。我的父亲对我母亲是一见钟情的,他们那个年代虽然有自由恋爱了,但很多老人的思想还是觉得包办婚姻更好,我爷爷就是其中之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母亲并不太符合他看好的儿媳妇标准,刚见面就对她呼来喝去,也没有个好脸色。我爸是个性格非常温和的人,据说当时他就发火了,领着我妈就出了门。他们结婚快三十年了,从那天起,我爸就再也没有让我妈回过他家。我也是直到15岁左右,才第一次见到我爷爷。”
燕枫眠觉得嗓子有些紧,就喝了口水继续道:“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两个人如果真的相爱,那什么都不会成为阻碍,因为他们永远都可以一起面对。”
他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林隅安,你愿意相信我、为我勇敢一次吗?”
……
结束通话时,林隅安看了看时间,刚好十二点整。他给燕枫眠发了一条短信:
“这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