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用黄罗覆顶,四周垂着紫色流苏的桥子停在婺州城外,前后有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带刀护卫保护。轿帘微启,上面握着一只十指修长的手,看它保养得极好的样子,可以猜想手的主人必定非富即贵。
苏意横站在桥前,微微躬身,语气恭敬中还透出一丝与此人的亲近之意:“公子保重,属下即刻启程了。”
“去吧。”桥子里发出声音,年轻优雅的、慵懒尊贵的,却有一种不容置疑、不容反抗的味道,“我也得继续我的行程了。”
苏意横应了声“是”,双膝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正想起身,听到桥内人又道:“意横。”
苏意横抬了抬头,看见桥中人修眉凤目,面容半遮半掩,他答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只是突然想问,你怨我么?”
苏意横一愣,随即唇边露出笑意:“怎么会?为公子做任何事,都是意横的福气。”
“我记得,你二十五岁了,还没娶妻生子,一个人流落在外,我……毕竟亏欠了你。”声音里有惋惜也有关怀,“等你回来,我一定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妻子。”
苏意横打趣地笑道:“公子对意横的魅力缺乏信心?娶妻一事,还要公子操心,那公子哪里忙得过来?”
桥内人也笑了,轻轻挥了挥手:“去吧。”
“是。”苏意横起身,跃上马背,催马向东面去。桥子被抬起来,却往南方而去。
烟波城,萧府,城主书房。
萧潼换掉身上那袭儒衫,叫来白芷:“去看看牟二小姐和楚然在干什么,若是没事,就叫楚然回来。”
白芷领命而去。
萧潼重新拿起桌上的户籍档案,仔细翻阅,他需要更多有关矜前巷与封文长的资料。
他想起苏意横,发现他是调查的最好人选。这位苏大总管虽然才来烟波城四年,可对烟波城的熟悉程度比他这位城主还要深。
派他做事,他总是最放心的,而他也的确值得他信赖和倚重,因为他总能把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
烟波城与苏意横——萧潼竟发现他分不清谁是鱼谁是水,因为他们好像谁也离不开谁。
正想着,楚然出现在面前,恭敬行礼:“城主。”
萧潼摆手:“和牟二小姐谈得如何?”
“回城主,属下和二小姐到萧飒馆去玩,二小姐很开心。可是属下看到大小姐一个人倚在清秋阁窗口,看起来落落寡欢。城主既然喜欢大小姐,就不要让她失望了,其它事都可丢下,伤了美人心就不好了。反正城主既然决定了,于公于私,城主都应该去陪她的,不是么?”
很好,这夹枪带棒的,又来了,还学会借力打力,有出息……萧潼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只有在与旭日堡联姻这件事上,他才能看到楚然发一点真正的脾气。有点孩子气的、倔强的样子,小豹子一样的眼神,太像然儿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楚然生气、憋气,他会有小小的快感,好像为惩罚他对自己的欺瞒。
然儿,如果是你,兄弟离心的滋味好过么?你有没有觉得痛?至少,我感觉到了。
可是,我仍然宽慰着,如果你是然儿,你还活着,那太好了。三年找不到你,我几乎绝望了,日夜煎心,那种痛,远胜于现在看到你与我疏离,对面相见不相识。
可是我竟要费这么多心机来考验你、揣测你,面对你,我常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连着力点都没有。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么?
觉察到他的恍惚,楚然忽然有些心痛,没来由的感觉。
“城主……?”他试探地唤了声,成功把萧潼从神游中唤醒过来。
萧潼微微一哂:“怎么,现在想通了,倒过来劝我了?”
楚然简单地应了声:“是。”
“我不是说过么,我一有时间就会去陪她的。”
楚然沉默。
萧潼凝眸看他,目光渐深:“你之前对我说过那条巷子与楚江流的事,句句属实?”
楚然一怔,果然,他去那里看过了?莫非,他发现了什么?
“是。”他平静地道,“事关裴将军的案子,属下不敢有半字欺瞒。”
“可是,我刚带人去看过,那里完全不是你说的那样。”带着深思与考验的目光定在楚然身上,萧潼缓缓道,“那里家家户户都有人,巷子虽旧,却很有生气。我去最后那家看过,有一名垂髫童子在守着,他说,那宅子是楚江流的私宅,用来金屋藏娇的。”
楚然神情一凛,双眸中迸出寒星般的光芒,沉声道:“城主不妨亲自问问楚堂主,这屋子是他什么时候买的。”
“那童子已经说了,他在那里三年……”脑子里忽然有电光闪过,劈开一线浑沌,萧潼僵在那儿,浑身发冷。
昨晚听楚然分析推理时,他曾有一阵心里发寒,因为他想到一种可能,是自己的父亲的确做过亏心事,唯恐再有人提起,所以曾经叮咛过楚江流,一旦发现,要立刻扼止。
而楚江流将这个命令执行到了他后世。
可是现在,他突然有了另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太可怕了,带给他天翻地覆的震撼,他想都不敢想。
“既然那童子已经待在那儿三年,是否说明这屋子已经被楚堂主买到三年?他为何从不利用来‘藏娇’,只在前天晚上与那叫甄真的女子幽会?城主不觉得可疑么?”楚然冷静地分析,“还有,属下看到的巷子的的确确没有人迹,大白天都死气沉沉。
“而城主今日看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光景,属下更觉可疑,好像有人在刻意掩盖什么,让它一夜之间恢复常态。
“能够做到这一点,这个幕后操纵者,未免手笔太大。若是敌人,他会是个强大、可怕的对手,城主理应早做防范……”
说到这儿,他才发现萧潼的脸色有些发白,他大吃一惊,还从来没有看到萧潼如此失态过,他一直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
“城主?”他低低唤了一声。
萧潼如梦方醒,立刻让自己平静下来,道:“在这件事上,我早已选择相信你,所以,你所想的正是我想的,我们不谋而合。”
楚然松下一口气,心里隐约有一股暖流流过,他由衷地露出笑容:“多谢城主。”
萧潼拿起桌上那封信,递过去:“看看这个。”
楚然看完,瞳孔骤缩。
“想法?”萧潼简单地问道。
楚然皱紧眉头:“若是凶手想要掩盖事实,就没理由刚刚盖住那头,又自动掀起这头。”
“不对,你做这个判断是基于你认定楚江流是凶手。”萧潼的手指轻轻点在桌子上,眸子中流动着冷静、智慧的光芒,“我们先放弃这个认定,那么,从目前的状况中可以分析到:
“一,矜前巷那间旧宅,的确是楚江流用来与情人幽会的,楚江流种种神秘的举动,其实只为掩盖他的偷情活动。至于你所看到的矜前巷空无人迹的状况,可能有某种特殊原因,我会叫意横去调查。
“其二,凶手另有其人——就是投递这封信的人。
“如果我们坚持楚江流这个认定,那么……”他看着楚然,示意他说下去。
楚然蓦然觉得心口发烫,他从萧潼眼里又看到那种难言的默契。耳边响起萧潼以前说过的话:“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难道……我还在盼着这份感情的维系么?兄弟,多么美好的词语,带给人温暖和力量,可是……它不存在我和萧潼之间……
楚然重新梳理着思绪:“那么,我们可以猜测到,从头至尾都是楚江流在搞鬼,但他背后还有高人相助。”
萧潼心头猛地一震,刚刚那个可怕的念头又闪现在他脑海里。
“因为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和自由去布置这些掩人耳目的假象,刚才属下说过,这么做,需要很大的手笔。
“他先让我们相信那间旧宅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用这封信钓出城主,也许会再制造一个假象,让城主相信杀人者另有其人。”
果然是一模一样的猜测和推理,萧潼心里隐隐抽痛。兄弟之间本该是这样的,对不对?
他沉默片刻,道:“好,既然如此,我明天便要去看一看,这个约我的人是何方神圣。”
“城主。”楚然上前一步,请求道,“请城主允许属下随身保护。”
“可他说不准我带随从。”
“属下会暗中保护,不会现身。”
“不行!”萧潼断然道。
“为什么?”楚然愕然,难道,你选择相信我只是相信事实,但你心里仍在猜忌我?可若是如此,你又何必将这件事告诉我?还有,刚才的默契又是怎么来的?
他发现,萧潼的心越来越深,越来越让他捉摸不透了。这样猜心,真的好累啊。
“对方约我一个人去,一定会做好足够的防范。我不想坏了大事,我一定要抓住真正的凶手,将他绳之以法,为裴将军报仇,也给烟波城、给朝廷一个交待。所以,你不能去!”萧潼不容置疑地道。
“可是,城主既将这件事告诉属下,属下便有责任保护城主的安危,属下是城主的侍卫,若是城主有个差池,属下万死莫赎其罪!”楚然急切地道,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种急切发自肺腑。
萧潼看他一眼,脸上的线条稍稍柔和了些:“我告诉你,只是想证实,我俩之间有种难得的默契。”
好像被一记鼓槌敲中心脏,浑身被震得一阵酥麻,楚然呆呆地看着萧潼。原来,他也发现了?
敌人之间也能这样默契么?真是讽刺……
“但你不必有任何负担,虽然你是我的侍卫,但我没有给你任务时,你便没有责任。”萧潼微微一笑,“何况,你觉得你主子这么没用,必须要靠侍卫保护?”
楚然知道辩不过萧潼,只好低头:“属下不敢,城主武功盖世,自无须属下保护。可城主身份尊贵,怎能亲自涉险?身为侍卫,本来就是为保护主人而存在的。”
萧潼挥挥手:“身为下属,最重要的是听命行事,连这点都做不到,还谈什么保护主人?”
“……城主教训得是,属下知错了。”楚然继续服软。
“这里是庆丰里一带的户籍资料,你再去好好翻翻,看看有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有楚然在,萧潼乐得把这些事丢给他。
“是,属下遵命。”
可是明天……明天就只好见机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