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
江湖很安静,没有发生大的变动。
关于烟波城的那些流言蜚语,已经被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出尘山庄的崛起。
人们都知道,当年那位年轻有为的烟波城主,如今已成了出尘山庄的庄主。而他失踪三年多的弟弟萧然已回到庄中,依然有着绝世的容颜,却比同龄人更具成熟的魅力。
没有人知道萧凤歌去了哪里,但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永远留在了某些江湖中人撰写的江湖典故里。是非功过,自有世人评说。曾经的敬仰、赞叹,与后来的叹息或鄙薄,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过去。
出尘山庄依山傍水、风景如画。庄内格局或精致或疏朗、或淡雅或宏伟,将江南与帝都的风情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叫人一看,就忍不住赞叹此间主人的品味。
七大堂只剩下贪狼堂,依然由楚江流坐镇,他的家就安置在萧府主宅的后面。透过围墙的窗格,可以看到里面一株盛开的桃花,还有花树下身穿红衣的女子。
人面桃花相映红。
那是楚江流的妻子甄真,她已怀有三个月的身孕。
自从知道自己将为人父,楚江流一向严肃的脸上多了笑容,令他的手下如沐春风。而甄真也越来越褪去身上的风尘味,变得温柔、娴静、善解人意。
她经常与白芷、罗衣在一起,三人成了闺中蜜友,无拘无束。
开春后,萧潼定下了与白芷的婚期,就在当年八月初八。
而萧然要为母亲守孝三年,所以将他与罗衣的婚期推迟到三年后。
虽是未来的二少夫人,罗衣却依然以侍女自居,每日与露华一起伺候萧然、萧梦遥的饮食起居。
萧然拗不过她的坚持,只好由着她去。可是府中人人看在眼里,二少爷将罗衣当成珍宝一样捧在掌心、温柔呵护。
那样的温柔,莫说是罗衣,便是府中侍女看到,也无不陶醉其中。人人羡慕罗衣,不知自己将来的夫君,能否有萧然的万分之一……
“甄真。”楚江流的声音从甄真身后传来,一件梨花白的斗篷披到她肩上,“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独自在外面站着,也不多加件衣服,万一受了寒怎么办?”
甄真回眸,看着丈夫体贴的神色,嫣然一笑:“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风雅了?”
楚江流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扶住她肩头,道:“有你和孩子,百炼钢也变成绕指柔了。”
两人相视一笑,满满的会意。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回头一看,一名气宇轩昂的男子扶着一位素衣女子出现在门口,他们身后跟着几名护卫、一个丫环,不远处还停着一辆小巧的马车。
楚江流认识他们,那女子正是旭日堡大小姐牟明月,男子则是暗器世家公孙家的大公子公孙忌。
他不禁一愣。
离开旭日堡时牟明月十六岁,已经是绰约多姿的美丽女子,可她没有武功,又性喜宁静,总是躲在深闺里,楚江流见到她的机会不多。
他们之间很少交流。
当牟家姐妹来到烟波城,萧潼在琼酥楼设宴时,楚江流只觉得牟明月比以前更加美丽动人,但他没有过多地注意她。
此刻,当牟明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有些回不过神来。
而且,牟明月穿着一件宽大的衣服,隐约可见隆起的腹部,分明也是怀了身孕,并且月份绝对比自己妻子高。
这样一位身怀有孕的柔弱女子,为什么会长途跋涉到他这儿来?
隔着大门,牟明月已瞧见楚江流脸上的惊愕之色,不禁抿嘴一笑。
“三哥,我是明月。”她柔声开口。依然沉静的面容,肌-肤莹润、吹弹得破,看起来,她被公孙忌照顾得很好,而且也满足于现在的生活。
楚江流被她的称呼惊呆了,可是看到她安详的模样,心里又莫名地得了安慰。
“大……大小姐,姑爷,请里面坐。”他讷讷地回应,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公孙忌微微一笑。他长得颇为英俊,眉眼微微上挑,却并不显得浮夸或骄傲,反而多了几分风流倜傥。
看他小心翼翼扶着牟明月的姿态,还有他注视牟明月的眼神,楚江流就知道,这个男人是真心爱着牟明月的。
心里又莫名的感到欢喜。
四人进客厅落座,楚江流道:“大小姐,姑爷,你们今日怎会到此?”
牟明月微笑:“三哥千万别这么称呼,大哥已经告诉我了,你是爹的儿子。以前的事,还请三哥忘了吧,大哥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早已承认你是他的兄弟了。”
提起牟临水,牟明月的眸子中掠过一丝怅惘,但极淡。
楚江流一怔,缓缓低下头。
甄真看着他,胸口微微酸胀。
“这位是三嫂吧?”牟明月把目光移向甄真。
楚江流连忙道:“是啊,这是拙荆。”
牟明月听他说话仍是这样客套,上前拉住甄真的手,娇嗔道:“三嫂,你瞧三哥,他分明是没把我当妹妹呢。我知道……”故作委屈,“他是嫌我不是爹亲生,而是娘领养的……”
公孙忌笑吟吟地看着妻子撒娇,一半欣赏、一半宠溺。妻子这种模样,平日可不多见呢。
甄真不禁心头一暖,看向楚江流,楚江流也是动容的模样,嗫嚅道:“三……三妹,我哪里比得上你?再说,我现在已经跟牟家……”
“跟牟家划清界限了,是么?”牟明月回过身来,走到楚江流面前,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若是心无牵挂,你为什么要回去救大哥?还有,大哥只将二哥用家法惩处,并未要他的性命,这些,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楚江流不语,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因为,是你感动了大哥啊。”
说着,她清澈的眼底已泛起一层薄雾。
楚江流的眼角一阵潮热,他移开目光,喃喃道:“这样已经够了。请你回去,代我谢谢……堡主……”
牟明月点点头:“我会的。三哥。”心神,轻轻地一荡。这个男人,曾经是府中冷血无情的死士,她几乎从来没有看到他脸上露出人类的感情。可是,现在她才发现,原来,他是有感情的,这感情,藏得很深。
自从知道他潜回旭日堡,营救牟临水,再加上知道了他的身世,她就对他有了不同以往的感情。
今天,真的不虚此行。
公孙忌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目注楚江流道:“三哥,这次我出外办事,因为要经过临安,明月不顾自己身怀有孕,坚持要来看看你们。”微微一笑,“我们真是来对了,看来三哥过得不错,而且将为人父。这样,我和明月都可以放心了。”
楚江流心头再次涌过一股暖-流。
当天,萧飒馆,萧然的房间。
萧梦遥睡在床上,小小的脸蛋露在被子外面,带着一抹病态的嫣红。因为近日天气忽冷忽热、变化多端,萧梦遥感染了风寒,发起烧来。
萧然一直守在他床前,好不容易连哄带劝带威胁,让小家伙把药喝了下去。见他沉沉入睡,他才稍稍放下心来,却依旧坐在他床边,目不交睫地看着他。
小遥儿在睡梦中吧嗒了两下小嘴,仿佛还在回味刚才的苦药,皱起鼻子,委屈又可怜的模样。
萧然的唇角不禁翘起,他想起小家伙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向他抗议:“哥哥不疼遥儿了,哥哥坏,哥哥逼遥儿喝这么苦的药……哥哥心里没有遥儿了!”
哥哥,他叫萧潼大哥,却不叫他二哥,只叫哥哥,仿佛借此强调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小小的人儿,居然有这么强的“占有欲”,指责他“心里”没有遥儿。
他是觉得哥哥的爱被瓜分了。
是啊,以前他只有一个大哥,现在却凭空冒出一个大哥,还有未来的大嫂、未来的嫂子,还有那个被哥哥严格教导、细心关爱的师侄管冲!
一个个数过去,好像他排在最后……小家伙连做梦都在不甘?
面对弟弟这么可爱的“吃醋”,萧然忍俊不禁,可是心底却又悄悄滑过一丝酸涩。遥儿已经没有娘了,而他的爹把他推给自己,那么毅然决然……
难道他不难过么?难道他不会想念遥儿么?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推到独孤的境地?狂人谷中再也没有他的亲人了,只有下属。他真的……不会心痛么?
他想起萧沉踪几乎一夜白头,想起他在母亲坟前席地饮酒,想起他冷漠的面孔,还有无情的语气。
心,有些抽痛。
“哥,哥哥……”细小的声音,是萧梦遥的呓语。小小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摸索着什么。
萧然连忙把自己的手递过去,萧梦遥立刻把它握住。像终于抓住了什么宝贝似的,安静下来,眉心也解开了,轻轻地呼吸。
灼热地呼吸。
萧然心疼地伸出手,抚-摸着萧梦遥的脸颊。
他全身心都在萧梦遥身上,没有注意到另一个人的到来。
萧潼站在门口,看了他很久。
他心里隐隐泛起一个念头:然儿他,这样疼爱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那么他对萧沉踪呢?他们之间是怎样的感情?
自从回来之后,他绝口不提萧沉踪,不提狂人谷的事,仿佛要将它完全忘记。可是偶尔,他会从他安静的眼神中捕捉到忧伤,浅浅的忧伤,像水底下轻轻拂动的一根水草。
有时候,他会看到他走进父亲的房间,那个房间还是照原来的样子为父亲留着。
他用手一遍遍摩挲那些檀木家俱,那些家俱都是从烟波城搬过去的,上面仿佛还遗留着父亲的气味和痕迹。
他跪在父亲床前,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跪上好久。
而他只是隔着窗子,远远地看着,他不想惊动弟弟。但是,他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忧伤——只有在背着人的时候,他才会尽情释放他的忧伤。那忧伤,浓郁如秋。
善良的少年,他对自己父亲心怀愧疚,却同情着狂人谷中的萧沉踪。他的心被分割成太多碎片,他把他的爱分散给太多人,唯独对自己吝啬。
看着眼前的萧然和萧梦遥,他又想起童年的萧然。那时候的自己,每当萧然生病,也是这样尽心尽力地照顾他,哄他吃药,陪他睡觉。
他对萧然的宠爱,如今萧然分毫不差地给了萧梦遥。
等他走近,萧然才回过神来,站起身,道:“大哥。”
萧潼向他摆摆手,走上前,伸手摸了摸萧梦遥的额头,道:“他在出汗,看来药物起效了。”
“是,烧退了些。”
萧潼用下巴指指桌上放着的饭菜:“怎么不吃饭?”
萧然这才想到,自己没吃早饭,而罗衣端来的午饭一直放在桌上,他也忘了去吃。
正想着,肚子不合时宜地叫起来。
“去吃。”萧潼瞪他一眼,“一顿饭的功夫,不会耽误遥儿的病情!你这样盯着他看,他也不会立刻变得生龙活虎!”
萧然暗暗苦笑,大哥,我都十九岁了,你还当我九岁的孩子训斥呢。
“大哥……”床上的萧梦遥睁开眼睛,弱弱地唤了声,立刻把两个人的目光引了过去,“别骂哥哥,他是为了遥儿……”带着鼻音,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样子愈发可怜。
萧潼几乎笑出来。这小家伙就会装可怜,平日里玩得再野、再无法无天,只要一被自己逮住,就会讨巧卖乖,并躲到哥哥身后寻求保护。
然儿把他宠得太过了,只有自己还对他严格些。小家伙明显怕自己,还带着些小小的嫉妒情绪,仿佛怪自己抢了他的兄长之爱。
四岁的孩子,精灵古怪到极点。
这一点,应该说比然儿强么?
从小到大,然儿总是那么温顺、听话、隐忍、谦恭,他从来不会撒娇,更不会恃宠而骄,他就像一块美玉,有着莹润的光泽……直到他再次回来,以楚然的身份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才发现,自己的弟弟已经从美玉变成了水晶。
他有鲜明的棱角,尽管这棱角被平和的外表掩盖着,它依然存在。
只要剥掉那层外壳,他就可以触摸到他的棱角。那块水晶,晶莹剔透,坚强而又脆弱。
“大哥。”萧然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唤醒,他向萧梦遥一笑:“我没有骂他,只是叫他吃饭。遥儿乖,好好睡一觉,睡醒病就好了。”声音格外的温柔。
萧然微笑,大哥温柔的时候真的很有魅力。
小家伙放心地闭上眼睛,很快又睡着了。
“然儿,马上到清明了,你打算去狂人谷祭拜你-娘么?”
萧然的手顿住,一口饭噎在喉咙里,顿了顿才吞下去。
本该回去的,可是,萧沉踪他……会欢迎自己回去么?
正想着,罗衣走了进来:“大哥,你也在?”
两人回头,见她手上拿着一封信,信上赫然写着萧然的名字。
“我的信?”萧然问道。
罗衣把信递过去:“有人放在门房上的。”
萧然接过,看到信封上没有落款,可是那字迹非常眼熟,分明是萧沉踪的。
他一阵激动,迅速拆开信来。
萧潼见他脸上泛起怅惘之色,一下子猜到信的内容:“是不是萧沉踪唯恐你回谷祭拜,写信来阻止你?”
萧然慢慢垂下手,也垂下眼帘:“……他说,遥儿还小,不宜长途跋涉。我们离谷才三个月,没必要再回去。他还说,他知道我在陵园里设了娘的衣冠冢,在衣冠冢前拜两拜就好……”
萧潼看着他:“你怎么想?”
萧然茫然地把目光投向窗外:“他还是关心我的,否则,不会知道我设了娘的衣冠冢。也许,他还没有从悲痛中恢复过来,他不想见到我和遥儿,徒增伤感。”
萧潼没有说话,他想的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萧沉踪把儿子都交付给了萧然,固然因为他信任萧然,但另一方面,也证明他在破釜沉舟图谋什么,所以他要斩断一切羁绊和牵挂。
图谋什么呢?当年恩怨已了,剩下的只有江湖霸业了。
“下雨了。”罗衣的声音轻轻响起,像琴弦上滑落的一串音符,“到清明时节,恐怕雨水更多。”
真的下雨了。出尘山庄笼罩在一片烟雨中。
房内只剩下萧然和罗衣守在萧梦遥床前,两人相互依偎着。
“娘,娘……”睡梦中的萧梦遥再次发出呓语,这声音,揪痛了萧然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