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深夜,一骑魔兵狂奔而来,撕开了夜幕的宁静。他滚鞍下马,阿余正点上灯,俏如来似是未睡,很快便合衣坐起。
“凶岳疆朝渡海来了!”传讯兵战战兢兢道,“很多兵马,大军、大军渡海……”
“不是说三日后子时……”阿余惊道。
俏如来却未显惊讶,冷静传令下去:“弓箭手在海岸射杀,但以减慢对方行军速度和消耗为主,保存我方实力。传令城内所有人,备战!”他说着站起身,快步走出行辕。
尖锐的号角响彻关城,阿余追着月色下快步行走俏如来,“先生你……你的身体还好吗?”
俏如来停下脚步,转身看他,立在银色的月光中,仿佛只是个幻影:“我要去城门,阿余,拿好剑保护自己。”
阿余盯着他湿透的鬓发和掩在袈裟下微颤的身体,执著道:“你一晚都没睡着,你是不是在生病?而且这两日我从未见你吃过东西,连水也没怎么见你喝过。”
上腹部剧烈的痛楚让俏如来咬紧牙关,无法回答。战事迫在眉睫,亟需他坐镇,俏如来掏出一枚丹药放入口中,一股热流涌入经脉,他顿觉疼痛减轻,气海内力翻腾,精神好极了。
“放心,现在没事了。”他又转身快步走向城门。
“这是什么药?”阿余追着他。
“从药神先生那里讨来的。”向天抢时的效用果然厉害,虽然鸩罂粟反复叮嘱不到逼命之时不可服用,但俏如来知晓,接下来的这一战他必须准备好足以应对任何情况的身体。
凶岳疆朝的大军兵临城下时,整个镇魔关城已经严阵以待。
“俏如来……”四皇子看着紧闭的城门,怒意催发功体,在半空中形成应龙图腾。声势浩大的凶岳大军,狰狞咆哮的降世魔龙,末世般的恐怖场景,足以令关城内的妖魔骨悚神凄,胆战心惊。
俏如来手扶墨狂,岿然不动,血腥龙啸扑面而来,吹得他银丝飞扬,袈裟翻腾。
“四皇子,妖神将在此,幽暗联盟的援军还未到,你现在回头或许还来得及。”俏如来不温不火地说。
他在提点我?妖神将在此,或许正是他不能妄动的原因,幽暗联盟若是到来,或许就能联手攻城……但俏如来到底是受制于妖神将,还是背叛了我?他怎会背叛,我有解药,他的性命捏在我的手中。木魅说戮世摩罗已经返回鬼祭贪魔殿,现在正是攻城时机,城里应该还有木魅安插的人,抓到机会就可以里应外合……不可能回返,军心受挫,途中也容易遭受伏击……四皇子的头脑飞速运转。
胜率当有七成,四皇子心意已决,应龙呼啸,战鼓如雷:“攻城!”
与此同时,网中人也下令严守,一时间箭弩齐发,飞石如蝗,妖魔的嘶吼震耳欲聋。
俏如来一直站在最前,周遭不时有箭矢擦身而过。阿余想叫他躲避,但望着他垂眸俯瞰沙场的眼神和紧抿的双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他向魔伶与墨雪求教过剑术,此刻守在俏如来身边为他挡下一支支破空而来的箭羽,真正履行着他当初的誓言。
凶岳疆朝的箭带着火羽射中城门,但只是让事先涂覆的泥层脱落,城门丝毫未损。巨大的攻城车在魔兵掩护下撞击着城门,阿余在城墙上都感受到了剧震,心中万分不安。
俏如来的余光瞥着城内用力抵住城门的魔兵,开口道:“阿余,你看到那几个打绑腿的魔兵了吗?”
阿余仔细观察了片刻,发觉他们看似在守城门,其实却并未出力,反而不时东张西望。
“他们是敌人的奸细,准备伺机打开城门。”俏如来说。
“那怎么办!”阿余心惊,脱口而出。
“镇魔关城是修罗国度最重要的防线,一旦被突破,凶岳疆朝将长驱直入。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如果你是守城大将,你会怎么做?”俏如来反问他。
“不能被突破,我要豁命死守!”阿余道。
“但并非所有人都愿意豁出性命,世上也并不存在无法攻破的城。”俏如来却道。
——不存在无法攻破的城……如果城被攻下,要怎样保护国家百姓……必须减少牺牲……必须……
“同归于尽。”阿余刹那间面如土色。他突然想明白很多事,想明白了俏如来为何送给他那件辟火战袍,戮世摩罗为何不在城中。
“阿余,去阻止那些反叛的魔兵打开城门吧。”俏如来并未再提点什么,只是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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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余到时,城门内已经大乱,魔兵们厮杀在一起。周遭兵荒马乱,战火纷飞,他却觉得双耳发胀,静得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
“传令!”阿余举起手中军牌,“不是叛徒的,立刻放下兵器!违令者斩!”
一干人放下兵器,几个打绑腿的人却还持刀厮杀,阿余手起刀落,当场砍下一名魔兵的头,湿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身。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甚至无法对魔兵的死做出任何情感反应。他心中不断默念:如果城破,所有人都会死,所有人都会死……
魔兵们已将叛逆者包围,却听为首的叛徒道:“凶岳疆朝三万大军,你们数数城中只有多少人!能有两千人吗!继续守城只会惹得四皇子动怒屠城!你们家里老小还在城中,你们不为他们想想!打开城门,四皇子许诺不杀投降之人!”
“住口!”阿余高声道,“我们有援军!胜絃主带领万人大军正从幽冥峡谷赶来!只要撑到天亮我们就有援军!我就是幽暗联盟的人,我亲耳听到胜絃主的命令,你们要相信我!”
“援军!太好了!”“只要幽暗联盟出兵救援,我们就有救了!”众魔兵闻言军心大振。
阿余看着满脸希望的魔兵,内心却宛如刀绞。他在骗人,他从没听到幽暗联盟出兵的消息,也根本不知道有没有援军,就算撑到天亮也没有用。
什么也没有,只有死战,只有最后的城破,所有人同归于尽……
这些人的死,会换来更多人的活……
他不可能将真相告知众人,动摇军心。他只能欺骗,欺骗这些最忠心的人。现在的他算是什么,骗子、卑鄙恶徒、杀人犯……他明明是想要救人,想要守护,可现在他所做的又是什么……
谁能决定哪些人该牺牲,哪些人该留下,他能吗?
众魔兵齐力诛杀叛逆,再度全力守住了城门。所有人内心都有一个信念,撑到天明。天亮了,援军就会来,他们就能活,到那时,他们就是修罗国度的英雄,得到最高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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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内叛乱已平,俏如来收回目光,继续垂眸盯着城下战况。他所密切关注的正是凶岳疆朝的四皇子。魔世的对峙将换来人世的和平,不能让戮世摩罗有精力将目光投向人世,但俏如来也不能坐视魔世陷入无尽头的战乱。凶岳疆朝差实力最强,但此战若趁机诛杀四皇子,应龙师便无人压制,最好的结果是重创他,让他返回凶岳疆朝与应龙师内耗。保留凶岳疆朝的战力,将来也是牵制修罗国度的筹码,这两方君主皆野心勃勃,并非好的合作对象。
此时庞大应龙盘旋飞舞,是对关城防御最大的威胁,俏如来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墨狂的剑纹。赤羽先生曾为自己解释过他的凤凰刃,那是一种灵属之器,由体内溘钨鐁幻化而成,凶岳四皇子的应龙图腾,本质是什么呢……
狂风怒号中,城墙上俏如来一袭雪裟,在夜空中皎然耀眼。战到此时,四皇子已然知晓自己是被他算计,抓住阿余不在,他身边并无其他守卫的时机,凶恶应龙从天降落扑杀而来。
“俏如来先生!”阿余在城下看到这般险境,失声大叫,提剑就往城墙上冲。
网中人带兵全力守城,抬眼瞥到这一幕,内心也骤然一震。他放出蛛丝,却已救之不及,巨龙如死神般降临,将俏如来的身影吞没。
俏如来长袍猎猎作响,低垂的雪睫遽然抬起,手中墨狂震地,一股巨大的气流席卷方圆十里。
“止戈流——开阵!”他沉声道,那熟悉的剑阵飞旋而出,承载着亘古流传下来的无数墨家钜子的信念,绽放于镇魔城上。
止戈流,无论开启多少次,无论俏如来已多么熟练,他都会在开阵之时,想起他的师尊默苍离。
那位清隽内敛的前任钜子,若是还在世,那便是世上最能理解他的人。默苍离生前,俏如来从未能与他深谈,反而是在他死后,俏如来每每推想,师尊是否也经历过同样的困惑与痛苦,师尊怀着怎样的心情。彼时他身陷局中,狼狈应对,宛如一块干棉,只能先顾汲取默苍离传授给他的一切,却对他本人无多了解。师徒,本该是多么亲近的关系,有些时候俏如来也会想,上官鸿信与策天凤如何相处,难道也是这样疏离吗?
如果更了解他,结局是否会不同?如果像冥医前辈说的那样,相信他到最后一刻,是否就能挽留住他?
人生似乎总是如此,有些事来不及做,就永远也来不及做了。
玄狐投身于不灭火熔炉,他会再见到常欣姑娘吗。自己死在墨狂剑下时,也能再见到默苍离吗。
师尊啊……
剑阵隔绝的空间中,俏如来与应龙对视,道了句:“果然如此。”
“你何时发现?”那龙冷然开口。
“我在城上观察你多时,加上赤羽先生的启迪,应龙才是四皇子你真正的本体,而军阵中那人,只是你幻出的魔属之器。”
“看来你是故意支走守卫,请君入瓮了。俏如来,帮助戮世摩罗,你只会被他反噬。帝鬼,妖族的酒吞童子,都是前车之鉴,”应龙口中喷出黑烟般的血腥魔气,“此子就是养不熟,天生反骨,天煞孤星。”
“小空不是!”
俏如来似是被刺痛,喝断他的狂言。掌翻圣印,祭剑诛魔。